閉門思過的郭演,終究沒有顏面再回來。山中日子,自知天資至多差強人意的賈詡,發(fā)奮汲取著往圣的絕學,緊湊之余,倒也是安逸。而隨著幾次課余時,小心翼翼尋到荀彧表達感謝,他和司馬朗與年長幾歲的荀氏菁英,也是逐漸熟稔。
轉瞬秋日,某個傍晚。熏香四溢的屋舍中,賈詡、司馬朗以及荀彧、郭嘉,四個年歲不盡相同的男孩,一邊偷偷品茗著慈明公的苦茶,一邊談論著今日送至山中的邸抄。
似這般課余活動,過去月余里已經(jīng)不止一次。只是今日幸甚至哉時,屋舍的房門卻被悄然推開。須臾,不算高亢的聲音,鉆進每個人的耳中:“我有一問,還請四位學弟解惑,人之秉性,究竟會否變化?”
由暗及明,聲音的主人露出全貌,荀彧前一刻還尷尬的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不由是起身相迎。另一頭,郭嘉則不咸不淡地歪著嘴,撓撓后頸的他也不情愿地爬起,連帶著不明所以的賈詡、司馬朗也都不敢安坐。
等到荀彧開口介紹,不明真相的兩人才恍然:眼前長相尤其俊秀,穿著卻極是樸素的青年,就是荀彧口中時常提及的從兄荀悅。
“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惫我桓钠剿夭涣b之態(tài),破天荒露出尊重地說出一段荀氏先祖的名言:“設若人之秉性難改,荀子何苦勸學?”
“人副天數(shù),仁義禮智信俱與生俱來。學,只是用些道理去禁錮些許本性罷,如何都不算改變。甚至于某些人而言,它連禁錮都稱不上,就比如你?!避鲪偠似鹂嗖?,隨意啜飲,搖搖頭說:“苦茶醒腦,只是你們喝,終究太早?!?p> 十二歲的郭嘉,三十一歲的荀悅。他們年歲相差甚遠,卻已是舊相識。荀悅不只是郭嘉的啟蒙恩師,更稱得上是他的養(yǎng)父。
郭嘉今雖姓郭,然與郭演、郭象,以及大名鼎鼎的郭圖身后的龐然大物潁川郭氏毫無瓜葛,只因他本該姓嵇。
嵇嘉母親早逝,父親是東平陵縣縣吏,建寧三年,隨著一伙亂民圍攻東平陵縣,他的父親也就死在暴亂當中。
兵荒馬亂,一位郭姓的婢女沒有忘記年幼的他,帶著郭嘉逃離縣城。輾轉流離,郭姓的婢女利用的一切的辦法,維系著她與孩子在災民中茍延殘喘的機會。最終,他們隨著難民踏進潁陰境內(nèi),領到荀氏為首的一干世族的救濟。
沉疴在身,郭姓婢女最終還是撒手人寰。但她臨終前對荀氏族人的苦苦哀求,正巧被年幼的荀彧聽到,最終轉達荀爽案前。等到荀爽遣人確認東平陵縣之事,既是感佩婢女義舉,也是不愿拂荀彧的善心,由是同意收留嵇嘉,并將他交給家窮卻始終不肯接受族中饋贈的荀悅撫養(yǎng)。
當時年僅四歲的嵇嘉,在懵懵懂懂與荀悅生活半月之后,漸漸展現(xiàn)出超凡的學習能力。一年之后,他在某些方面的舉一反三,甚至到達令荀悅都瞠目結舌的地步。見獵心喜的荀悅,自然更加用心教授嵇嘉各家經(jīng)典。
日復一日,嵇嘉迅速成長著。而在某個冬日,他忽然提出要用婢女的姓冠自己之名,進而視建寧三年為出生之日以視報恩。荀悅驚訝中,恍然覺察出某些特質在嵇嘉身上萌芽,但他也尊重嵇嘉的意愿。
這種特質名曰理智,它本是褒義詞,然凡事若到達極致,就再不一定還是。只是荀悅如何都不曾想到,在他準備外出游學時,已經(jīng)被收入竹清苑的郭嘉會開口問他:“天下人若都遵循秩序而活,天下會否始安?”
“我以為,觀人之善惡,還是當以論跡為先,無需追尋其心。善與惡,多因周遭之情而變化,我較是贊同管子‘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的論斷。需令百姓豐衣足食,才有揚善抑惡之根基。”
荀彧給出自己的答案,算是岔開話題。他可不希望從兄一回來,就跟倔脾氣日長的郭嘉較上勁。眼看有臺階,郭嘉也就順勢而下,他其實也不愿與荀悅爭論什么大道,輩分上太吃虧——他可以忽視,卻總歸心虛。
漫步窗前,郭嘉舉目遠眺,順著荀彧之言接話說:“奈何豐衣足食四字,終究說易行難。遠方暫且不論,就說中原諸州遍地的饑民,朝廷若無對策,久久定生禍患?!?p> “朝廷為何不籌集錢糧,賑濟災民?”年歲最小,心也有掛礙的司馬朗最初不敢亂言,只是沉寂許久之后,終究還是試探著開口說,“我的意思是,請災民筑城、修堤,然后給他們吃的,這樣?!?p> “以工代賑,京兆尹做的不錯?!惫蔚目滟?,引得司馬朗露出自豪的笑容,然而郭嘉語氣卻是猝然一轉,道:“然則中原之饑民,不似西都幾千之數(shù)。朝廷需要賑濟的是數(shù)十萬的災民,但國庫…沒有這么許多錢糧。”
“郭兄若居廟堂之高,將如之奈何?”回憶當日路旁虎視眈眈的餓殍,賈詡心有戚戚地問。他非常認同郭嘉前言,假如朝廷依舊坐視災民自生自滅,生出禍患將是必然。
“錢與糧,終究是無法憑空生出,不是嗎?”莞爾一笑,郭嘉轉過身攤開手,眼睛時不時瞄去只是靜聽的荀悅,當下才是心安地繼續(xù)說:“孝安皇帝永初元年,爆發(fā)在隴右的羌亂持續(xù)達十二載,朝廷為此耗費二百四十余萬萬錢;孝順皇帝永和元年,逢燒當叛亂,十年間朝廷花費達八十余萬萬錢。
國庫歷年歲入,多半是輸至涼州,然直到今日,羌亂依舊未曾平息。朝廷若想要有足夠錢糧去賑濟災民,最宜的辦法就是節(jié)流涼州的開支?!?p> “只是…涼州又當如何?”司馬朗搶著問道,說完有些疑惑地瞧眼神色自若的賈詡,誰都知道這位兄長就是來自涼州。
郭嘉同樣留意著賈詡的神態(tài),已經(jīng)坐回賈詡面前的他,手指交疊恰似作揖般上下隨心擺動著,平心定氣地回答司馬朗的問題:“舍棄暫時不重要的,鞏固必須鞏固的,此舍末固本也。文和問我居廟堂之高當如之奈何,我回答我若為公卿,必酌情消減涼州之軍費,優(yōu)先賑濟災民、與民休息,以保冀、兗、豫、青等州生機恢復。畢竟,中原各州才是朝廷之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