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曠野,這聲不合時宜的招呼,只讓賈詡一時亡魂皆冒。
微涼秋風(fēng)掠過,周遭萋萋荒草搖曳,卻是全然無法阻撓淋漓的冷汗,占據(jù)他的額頭與背脊。
悄然轉(zhuǎn)動眼珠,用余光確認(rèn)左后的氐人正在悄然拔刀,他的呼吸陡然沉重。來不及任何遲疑,一直牽著甄琰柔荑的手,在極其短暫的時間里反復(fù)緊握三次,最終松開。
這是他與她一路假裝親昵時,約定好的暗號。
跑,快跑!
所有的糾結(jié),統(tǒng)統(tǒng)都在途中克服。賈詡松手的轉(zhuǎn)瞬間,馬背上的甄琰毫不猶豫一夾馬肚,‘言羽’心領(lǐng)神會帶著少女與女孩,飛快朝著姑臧沖去。
回眸顧盼,其實甄琰不想留賈詡單獨面對危險,只是他也不愿成為他的累贅,更不能錯失拯救妹妹的唯一機會。
目視賈詡轉(zhuǎn)身,她暗暗下定決心。倘若賈詡死了,她一定會在將妹妹送回?zé)o極之后,相隨而去。
‘言羽’飛出的同一瞬,紫電業(yè)已從猝然轉(zhuǎn)身的賈詡手中出鞘。下一息,漆黑的夜里,飛濺出許多耀目的火光,正是粗獷的彎刀與名貴古劍的撞擊。
“此人有些…”抵擋一擊之余,賈詡的腿已在不經(jīng)意間踹出。目送猝不及防的氐人摔倒在地,他迅速撤步,試圖拉開安全距離。
變故全然發(fā)生在彈指之間,懵懂的另一氐人,直到看著同伴捂胸翻滾,才是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什么事情。
但見他昂首一聲怒吼,只幾步就將距離抹平。后發(fā)而至的彎刀直愣愣劈下,赫然帶著千鈞之力。
與剛剛截然相反,只用一擊,這位氐人武士就令全力格擋的賈詡,虎口盡數(shù)崩裂。
而在其幾近疾風(fēng)驟雨的連續(xù)劈砍下,雙手疼痛難當(dāng)?shù)馁Z詡,某刻終于再也握持不住維系性命的武器。
咣當(dāng)脆響中,紫電墜地。
手中再無一鐵,眼睜睜目睹彎刀逼近,恐懼與絕望在一瞬之間,徹底塞滿賈詡的胸腔。
由心底激發(fā)的求生欲望,驅(qū)使血肉的雙臂構(gòu)筑出無用的最終防線。當(dāng)眼睛不忍地閉合時,他能做的也就只剩下祈求而已。
彎刀劈砍的瞬間,仿佛被無限的延長。就在回眸甄琰的驚叫中,雜草堆里忽有一桿長槍應(yīng)聲而出,恰似靈蛇般環(huán)繞彎刀,替賈詡化解掉這致命的一擊。
倏忽,長槍的主人攔擋在狼狽坐地的賈詡前,他正是戊己校尉部后營司馬,牛輔。
其實早在董卓大造聲勢,用親兵列陣吸引造訪者注意時。牛輔已經(jīng)領(lǐng)命帶上四名親兵,借著月色的掩護,沒進萋萋荒草。
“喂,手沒事?!?p> 戲謔的打趣,刺穿耳膜,扎進混沌思維的最深處。良久,仍能感受到來自手臂痛覺的賈詡,后怕地微微睜開眼睛。
透過雙臂間的縫隙,他看到一個大約三十歲上下的壯漢,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
“呼?!睉c幸著死里逃生,賈詡吃力地伸手撿回紫電,繼而忍受著雙腿的戰(zhàn)栗,艱難爬起。
暫時忘記渾身的疼痛,他揮動銳利的劍鋒,割下衣衫上較為干凈的一角,隨即自顧自地包扎起尚在溢血的虎口。
借著月光,賈詡分明瞅見壯漢臉上稍縱即逝的鄙夷,由是也不自禁自嘲道:“人言不得其主,才高枉然,劍亦復(fù)如是呀?!?p> 隨著手掌被層層包裹,氐人也為漢軍擒拿——畢竟百余漢軍一時由四面涌來,除卻跪地投降也無其他活路。
嘗試著活動好似骨折的右腕,曾與氐人武士廝殺,又是近距離觀摩其束手就擒過程的賈詡,已經(jīng)看出許多端倪。
他心中暗忖道:“武藝高者明明有機會突圍,卻因武藝低者失手被擒而棄械。楊騰所遣的這兩人,只怕是一主一仆…”
無數(shù)的假設(shè)與猜想,環(huán)繞在腦海。只是尚未及展開之際,思緒全然被飛奔入懷的甄琰占據(jù)。
遠處,目睹少女投進青年懷抱,董卓撫著胡茬露出莫名的笑意。原先準(zhǔn)備延攬的說辭,他已經(jīng)全然拋之腦后,因為現(xiàn)在他有著十成把握將賈詡收至彀中。
“牛輔,干得不錯。”董卓拍拍女婿肩膀,隨意夸贊兩句,又顧盼張濟叮嚀一二,隨即是心滿意足收兵歸城。
另一頭,隨著生離死別醞釀出的情緒漸漸淡化,面色緋紅的甄琰有些尷尬地退后幾步。
嘗試擦拭眼眶的濕潤,她顧左右道:“如非先生涉險搭救,琰與妹妹幾無活路,還請先生受琰一拜。”
眼神躲閃著,飄忽的視線忽然瞧見正被押解回城的敵人。想起甄衡們的處境,她抿了抿嘴唇,遲疑片刻還是問出口:“歹人們一旦入獄,甄衡叔叔他們…還能得救嗎?”
“我會盡力?!蹦珑嗝赖膫?cè)顏,耳邊是她微微顫抖的聲音,賈詡心中是一陣的酸疼。但他不想用任何的謊言搪塞,因而只是苦澀搖頭:“我只能說,我會盡力。”
眼睜睜目睹聽到答案的甄琰,眼眶溢出淚水。賈詡下意識伸出右手,卻在即將觸及面頰淚痕時停滯。
良久,他喃喃道歉說:“我沒有回去,對不起?!?p> 這聲沒來由的歉意,猝然攪擾甄琰悲傷的情緒。
月光下,雖有些憔悴,但仍舊無暇的面龐回轉(zhuǎn),恰巧撞上賈詡強忍疼痛僵在半空的手。只是甄琰全然沒有覺察出不妥,她喃喃輕語問:“賈詡,你還記得我,你沒忘記我,對嗎?”
“他忘記過,忘記很久。直到一天,直到聽見心的悲鳴,他才想去過去的承諾。很抱歉,他…真是個混蛋?!毕袷窃跀⑹雠c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賈詡淡然地將事實說出。
他不是不會欺騙,只是出自肺腑的執(zhí)念,逼迫他坦誠相告。
人活在世上,總是帶著無數(shù)面具,總是說著數(shù)不清的謊言。但他還是希望,出現(xiàn)在甄的面前的,是真的賈詡。
一溜小跑而來的甄宓,有些無語地瞧著姐姐臉上的臟手。過了好久,她噘起嘴巴幽怨地說:“先是擦干眼淚,接下去是不是要相擁互訴衷腸?”
許是將賈詡視作要搶走姐姐的竊盜,女孩的語氣絲毫不曾掩飾其中的不善。
而如此的一番打岔,也將甄琰的思緒從冰天雪地的溫縣,生拉硬拽回寒風(fēng)入肌的姑臧。
現(xiàn)實處境帶來的愁苦,一時也沖淡重逢相認(rèn)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