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退朝以后,趙禛特意留下司馬恩。
“這個宜州水利朕真的反復衡量,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項功績。只不過到底該如何,還需要商榷一下,愛卿你的意見呢?”
這件事大致已經(jīng)商議清楚,之前趙禛反復提及,又反復壓后,如今再談也還是如此。
司馬恩心里早就清楚,趙禛問得并不是事情本身那么簡單,而是這事情背后的秦王。為此,他已然想好如何應對。
“依臣之見,奏章中已經(jīng)寫的比較清楚了,只要發(fā)派到秘閣擬好更加具體的方案,再由三司核對賬目,不消幾日便能展開。屆時只需要在御史臺找個得力的御史去監(jiān)督,事情也就水到渠成。”
趙禛聽罷,沉吟良久,好半天才又開口。
“這樣,這樣不急。來,愛卿。我們今天不做君臣,做兄弟,朕比你大幾歲就當個兄長。來,坐下,我們坐下說?!?p> 趙禛走下御座,坐到御案前的臺階上,并招手讓司馬恩一同坐下。
“就當個家常,朕一會說的話,問你,你照實去說,出了這個門,就當不知道的。我們先不著急想別的。就問宜州這件事,能做還是不能?”趙禛死死盯著司馬恩的眼睛,企圖斷定他即將要說的話是否出自真心。
“陛下可是有什么顧慮?這件事若是做成一定利于百代,而且……并不用擔心秦王是否會因此居功自傲?!?p> “你有把握?”趙禛還有些遲疑。
“原計劃三年的,臣改成兩年完成,甚至一年半完成。說句不敬的話,秦王只是上諫有功,但后面的事并不委派于他,這功勞也就小到可以不計。”
司馬恩順著趙禛的想法去說,為的也是消除他的顧慮,關(guān)鍵是趙禛確實想要實現(xiàn)此事的心情。既然最大的顧慮是秦王,那就幫他消解便是。
“嗯,這樣最好,明日大朝你做安排,爭取明年初就能開始。當然,越早越好,嗯,越早越好?!壁w禛煩惱多時,如今終于也算定下來了。
“遵旨。那么既然,大事以定,若無其他事情商議,那就容臣告退了?!?p> “誒,這么著急走做什么呢?朕還想和你多聊幾句的?!贝丝痰内w禛看上去就是個孤單的老人,雖然擁有天下之大,但也十分孤寂。
“臣有此殊榮實在不應推辭,不過家中確實有事,臣……”司馬恩神色有異樣,吞吞吐吐的半天開不了口。
“愛卿家中發(fā)生何事?難道是太傅他?”趙禛明顯露出擔心的神色來。
“不不不,不是,并非家父,是臣最近新生了兒子,正要回去看看。”
“哦,這樣,這真是不能耽誤。朕沒事了,愛卿你回去罷?!?p> 趙禛若有所思的說著,看上去十分失落,他依舊坐在臺階上愣神,司馬恩叫了好幾聲還沒其他反應。
“陛下,陛下?”
“???怎么,沒走呢?不是家里有事嗎,快回去吧?;丶铱磧鹤?,兒子好啊……”
趙禛如同傻了一般,自言自語的重復著“兒子”“好啊”“怎么不好呢?”之類的話,司馬恩更加不放心了。
“陛下是有什么心事要說?”
“啊,是啊,朕這心事好多年了,如今還惦記著?!?p> “可是跟雍王有關(guān)?”
“是,不,也不是?!?p> “那是跟秦王?”
“他,他又不是朕的兒子,他是晉王的孩子。你們都逼朕抱他回啦,一來二去,朕拗不過也就把他抱回來了?!?p> 趙禛突然像生氣了一般,回過頭來質(zhì)問司馬恩。
“你當時怎么沒想著攔朕一把!”
“陛下,臣,臣當時……”
“哦,對,不能怪愛卿,是群臣上奏的,你也是無可奈何。朕知道,愛卿有愛卿的難處,朕不怪你?!?p> 趙禛側(cè)過身安靜了一會,一瞬間他轉(zhuǎn)過身來像如夢初醒一般,眼神也恢復了清明,他轉(zhuǎn)頭繼續(xù)盯著司馬恩。
“可你知道的,朕如今也有了兒子,只有這一個了。你說這秦王如今長這么大了,該怎么辦呢?”
“陛下是想?”
司馬恩還沒說完,趙禛抬手給打斷,頓了一會,自言自語的說起來。
“嗯,愛卿說的沒錯,要改!這秦王,乃一字王,皇嗣所有?,F(xiàn)在,不應該有了。還有,參知政事,開封府尹,此乃太子貼職?,F(xiàn)在,應當革去。以及,出入禁中,親王殊榮,特權(quán)也好,名頭也罷,諸如此類,等等這些?,F(xiàn)在,一律免去?!?p> 趙禛越說語速越快,神情也越來越激動,忽然用力緊緊握住司馬恩的雙手。
“因何理由,如何處理。你聽朕差遣,絕對不可以有半點疏漏。你記得了?”
“臣記住了?!彼抉R恩無暇他顧,只有回答。
趙禛眼眶漸紅,不受控制的哭起來,猶如失去了多么珍貴的東西一般,仿佛方才說要奪取趙屬一切的人不是他。
“不過,事情雖然這樣,他到底還是朕的侄兒,朕不想晉王傷心。還有皇后,她一直待他入親生一般,若是她知道,一定會痛不欲生。這些,你可明白了?”
趙禛紅彤彤的眼睛里忽然又露出殺意,司馬恩知道這背后的含義。
晉王一直為朝廷勤懇辦事,而且當初也是太子最強大的競爭對手,皇上多年不育,孔太后也一度要改弦更張,廢掉趙禛改立晉王做皇帝。
最后還是百官之首司馬復挺身而出,代表百官拿祖宗之法控訴后宮亂政,才得以保全趙禛的皇位。
而后晉王一直安守本分,可皇帝沒孩子,他卻三十多個孩子,兒子都生了十三個。更重要的是,趙屬也是孔太后提議接入宮中當皇嗣的。
所以這一切一開始就有些微妙,加上后來搬倒孔家,百官卻還是擔心皇嗣問題,所以換了個折中的法子,趙屬也正是入宮封做皇嗣,直接由皇后撫養(yǎng)。
趙屬本身就代表著百官,晉王以及皇后外戚,如此幾方勢力的雜糅均衡,要想真的對他趕盡殺絕是絕不容易的。
讓他最后恢復晉王之子的身份也就差不多了,但絕不能走漏一點風聲,尤其是皇后。
“臣,明白?!彼抉R恩鄭重點頭回答。
趙禛看著他半響,終于松開司馬恩的手,站起身來整理衣袖,回到御座前恢復一國之君的模樣。
“愛卿,你現(xiàn)在可以告退了。”
“臣,遵旨!”
趙屬自從那天以后便一直告假,閑來無事居然在秦王府上練其了射箭。
“我說殿下,你這也太詭異了吧?難道你想練成了一雪前恥?”
司馬玨一邊喝著茶,一邊斜靠在欄桿上,這歪斜的姿勢,一點沒有平時做翰林院學士的影子。
趙屬正射出一箭,聽到這話手指輕輕一彈,果然脫靶了。趙屬放下弓箭,司勤理解接過放好,又奉上汗巾讓他擦汗。
“你來找我有別的事沒有?不如你也來試試?”
“別,是微臣的錯,殿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喝茶,喝茶?!?p> 司馬玨自小聰慧,更是學得他爺爺一般猴精猴精的,最擅長賣乖裝傻。
“你別拿糊弄你爺爺那套功夫?qū)Ω段?。我也就閑來無事,既然無法插手,不如就找些樂子?!?p> 司馬玨轉(zhuǎn)轉(zhuǎn)眼睛,隨手放下茶杯,開口道:“你這幾天不在,皇上私下召見我父親好多次,每次我父親回來都要愁眉苦臉的。我小心打探過,但他絕口不提。我猜這事應該和你有關(guān)?!?p> 趙屬正要喝茶,聽他說這句,有停下手中的茶杯,轉(zhuǎn)頭去看,司馬玨正眉頭不展,看來情況確實不好。
趙屬沒說什么,好像不在意一般繼續(xù)喝茶。
司馬玨盯著他看,好半天沒看出什么反應來。
“要真有事,你怎么應對?”
“不怎么?!?p> “你就沒一點著急,想想法子也是好的啊?”
“你當我沒想過嗎?”
趙屬看司馬玨此時坐立不安,又站起身來回踱步的模樣只覺得有趣,若是他不勸勸恐怕要竄到房頂上去。
“行了行了,我如今已經(jīng)封無可封,若不是封做儲君那就只有削藩的份?;噬弦粊硎菫榱俗约簝鹤愉伮罚覔踉谥虚g怎么行。他當然要把我掃開。”
司馬玨站定轉(zhuǎn)身,急著問:“既然知道如今形勢如此,有沒有可能自行請辭?”
趙屬搖搖頭:“那倒不必,我無功無過的,他要革除也無非為了立儲。我自然聽命就是,比如我如今告假避嫌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我可以請辭,恐怕他還要懷疑我沽名釣譽,有意試探?!?p> 司馬玨思慮良久,還是擔心有什么不妥。
“萬一……”
“別萬一了?!壁w屬笑著擺手,順便讓司勤收拾好庭院,轉(zhuǎn)頭又對司馬玨說:“我猜司馬宰相就是擔心告訴你以后你沉不住氣。以他對我的了解,除非真的有大事是不會隨意走漏風聲的?!?p> 倆人邊說邊走,不一會來到飯廳。
“今日你來的正是時候,陪我吃晚膳吧,其他的我只一句:以后不要再想了?!?p> 聽到趙屬這樣說,司馬玨也只好點頭答應,他四下看看,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程璠呢?這幾天怎么也不見他?”
“哦,這樣的,府里最近也沒多大事,就先讓他放假回家去了。他兩年都沒回去了,如今他奶奶年紀大了,又只有他姑姑一人照料?,F(xiàn)在終于回京也得了空,總要放他回去盡孝才是?!?p> 趙屬這番話倒是勾起司馬玨不少回憶,還有一些關(guān)于四年前,大燕與夏國大戰(zhàn)前后的一些細節(jié)。
“想什么呢?你最好不要自作主張,就當沒事的一樣?!?p> 趙屬見司馬玨如此出神,還以為他仍在考慮自己的事情,連忙又叮囑一句。
“不是,我只是想我也應該去拜訪一下侯府,給程璠送些東西去?!?p> 司馬玨借著這個幌子把話岔開,但心里暗自想著別的什么。
吃過飯,送走司馬玨,趙屬在書房翻了會書,方要去睡,忽然想到什么。
“司勤,明日的車準備好了嗎?”
“早準備好了,全按照吩咐,準備稍微小些的?!?p> 趙屬點點頭,這才安心睡下。
次日,天方亮,京都汴梁的人們早早就起來干活。
馬車在路上緩緩行進著,沿途的僧人一邊喊著時辰一邊沿途化緣,偶爾有些大戶人家特意開門,給他們送些善款齋飯什么的。
趙屬坐在車內(nèi),仔細聆聽著周圍的聲音,這種難得的市井氣息讓他有些留戀。他十五歲才從宮中搬出來住,還不到一年便赴任宜州,許是少見的緣故,他對這種吵鬧感覺十分欣喜。
馬車漸漸停下,司勤獨自一人下車,轉(zhuǎn)到某處宅院的后門。
司勤輕輕叩門,不一會鶯歌從里頭出來。
“你們家姑娘準備好了嗎?”
鶯歌有些緊張,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愣愣的點點頭又朝門內(nèi)看去,不大一會,高蕤慢慢挪出來。
司勤見她身著男裝,好像不大習慣的樣子,不停的摩挲著手中的扇子,躊躇不前。
“就在前面,您先上車,還是需要奴婢扶著?”
高蕤連忙擺手,又深深望一眼鶯歌,對方也略有些緊張,倆人對著彼此尷尬一笑。
趙屬終于等到高蕤撩開門簾,他對著她莞爾一笑,卻見高蕤十分緊張的坐在離趙屬極其遠的地方。
“你坐過來些,一會出城怕是會顛簸?!?p> 高蕤也不去看他,甕聲甕氣的回應一聲,小心翼翼的挪了半寸的距離。
趙屬挑眉去看,拿開手邊的靠枕,對著他身旁的位置,輕輕了拍幾下。
“坐這里來?!?p> “怕,不好吧……”高蕤弱聲弱氣的開口,好像害怕別人聽到什么動靜一般。
“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過來坐!”這一句就不是商量,而是帶著命令的口吻。
高蕤就是這樣,你越是強硬她就越是叛逆。她抬步走過去,用下巴尖看著趙屬。
“你要干什么?”
“我偏要坐這里!”
高蕤強裝鎮(zhèn)定的坐在靠里的座位,但仍與趙屬隔著一個坐墊的距離。
“你過來!”趙屬這是跟她杠上了一般,非要她坐到他身邊去。
“我偏不!”
高蕤想要抬手做叉腰狀,卻正好被趙屬捉住了手腕,她就這樣被一把拽過去,坐到趙屬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