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夕陽西下時,金烏欹落,緩緩隱沒在宮頂金瓦后,遲暮的光點四下滑落,顫抖著蹣跚著,落在湖水當(dāng)中波瀾蕩漾,引得大鯉戲水。
又是一年夏秋交接。
我撥弄著手中的菩提子,微微泛紅的邊角已經(jīng)被祛了皮兒,就這樣比一比,同那指尖戴著的水玉石差不多大小。
我實際上是不喜這種籽多的果兒的,總得叫身邊人細(xì)細(xì)地剔了才好,此時也難得有閑情兒品賞這鄔葭為了說服南篁參戰(zhàn),抬來的幾車菩提貢品。
“皇姐這是嫌這戲臺搭得不好看,還是嫌這西邊的果兒不合口呢?”男人的淡黃宮袍在面前輕輕的劃過,淡淡的草藥味道叫我周身一震。我從黑暗中抬起頭來,險些打落面前白色瓷盤,幸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看清來人的時候,我也不著急起身,只是自顧自將手里的菩提子放進(jìn)嘴里:“我當(dāng)是誰,皇弟最近政事繁忙,我還當(dāng)你已然忘記了我這個姐姐?”
黑林人影壓下來,其實看什么都不是那樣真切,只是那股藥味和他輕聲細(xì)語的溫和,總是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人,想起一個人,一個想要忘記的人。
他總是會讓我有種錯覺,錯覺那個人又回來了。
但是當(dāng)我抬頭,當(dāng)我對上那眸子的時候,縱使整個輪廓都被隱埋在陰影當(dāng)中,卻是剎那間確信知道那是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我感到心底略略地空,似丟了件摯愛的寶貝,失了魂,落了魄。
他是無可替代的。
來到南篁已然有三月余,之前的事情還當(dāng)真像是夢境般地恍惚,莫名其妙就置身了皇宮,成為了南篁皇室,另由于府邸破敗的原因,暫且起居皇宮,這一住就是遙遙無期。
南篁無太后,唯余年邁的國君,已然病痛纏身卻依舊對我疼愛有加,朝堂的事情已經(jīng)基本開始慢慢轉(zhuǎn)移,交于這個便宜弟弟一手操持。
“我亦不喜這戲臺和稀奇古怪的果兒,總看見皇姐孤身一人,想來是有些寂寞的緊了,故此來給皇姐解解悶兒?!闭f罷那個身影就靠在我的旁邊修繕的精巧的假山上,我掃過他的身后,當(dāng)真是沒有一個仆從。
“哦?皇弟當(dāng)真有心了,還曉得我喜靜?!蔽姨羝鹈济?,這個皇弟貴為太子,雖然并不是那般上進(jìn),而且還是個病秧子,比不得生命垂危,卻也是厭厭的,平時更不怎么同我交談——事實上也沒有人同我交談——只是偶爾上前來請個安,也有禮節(jié)性地關(guān)心,這樣單獨相處還是第一次。
倒叫我意外的緊。
“我還以為皇弟也要同那些不長眼的下人一般。在背后亂嚼舌根,說些可笑的話了?!?p> 我只覺心悶發(fā)慌,頗有些喘不上氣的架勢,說話自然也帶了三分芒刺,最后從發(fā)梢上摘下一支珠釵,翡翠的質(zhì)地握在手里冰冰涼涼,卻總讓我不舒服。早就不愛這種綠玉冰涼的首飾,誰知道今日替我束發(fā)的仆婢又拿了來,估計是鄔葭進(jìn)貢賞賜分發(fā)下來的物件。
我恨這種東西,冰冰涼涼的翡翠,綠玉,我都不要再看見。
耳邊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徒然攪得我更加心煩意亂,我用余光撇了眼人群后端,灰色的黑壓壓的一片,正是三三兩兩聚攏的布衣宮女,便隨手就把手中的簪子丟了出去,那邊一陣大亂,但我卻沒有再把注意力放在那里了。
只是扎在樹上了而已,讓她們閉嘴。
“皇姐武藝又精進(jìn)了?!鄙磉叺幕实芤膊粣?,言語當(dāng)中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臉上帶著的笑意,聲音很輕,輕的我只能夠勉強聽懂,大有一種有氣無力之感,然后又開始掩面咳嗽,壓得更低。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失控到了什么程度,只是蹭得一聲站起來,耳朵里里嗡嗡的,也顧不上什么菩提子不菩提子的了,松動墻面的紅漆即將脫落。
待在這種鬼地方和這種人在一起,他這樣笑,這樣輕聲細(xì)語溫潤的嗓音,這樣的語調(diào),讓我有一種惶恐,有一種害怕,有一種回憶。
我既然可以逃避近十年,也當(dāng)然可以忘記不到一年里的事情。
這又有什么要緊呢?我一無是處,能做得只有逃避。全天下的人都正面痛苦,可是我不敢。
我不敢,我不敢想,我不敢做夢。
一閉上眼睛,滿眼都是他。
一閉上眼睛,到處都是血。
一閉上眼睛,到處都是那個玉佩。
——
???我活下來了。
我從襄渠皇宮那個該死的鬼地方逃出來了。
我之后再也沒有見過陌顏,再也沒有見過鄔煬。
只是后來聽說鄔煬被抓了,當(dāng)日鄔葭假意入宮請罪,兵變閬門,硬生生和楚睢來了一個里應(yīng)外合,逼得襄渠陣腳大亂,雖然堪堪擋過,總之是失了這位二皇子。
鄔煬的事情就是禍端,我失蹤為輔,其實原來是鄔煬和楚睢早就有預(yù)謀,現(xiàn)在有了這個理由,一個尋兒子,一個找女兒,就這樣轟轟烈烈地開戰(zhàn)了。
要論襄渠的國力著實不弱,只是出于種種原因才未有一統(tǒng)天下,再加上剛剛打下的小國,版圖已經(jīng)擴張不少,兵力越發(fā)強大,鄔葭攣楚睢大軍壓境,一時半會兒卻也奈襄渠不得,如今兩頭更是死扛著。
這也是為何鄔葭國君這個老狐貍才想方設(shè)法地拉攏南篁,不過這位南篁國君——我的父皇,便似乎是鐵了心地要給南篁百姓一個太平盛世,使者是來一個攆一個。
最后是在氣不過,也估摸著是被弄得煩了,年過半百的老皇帝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拔了旁邊的劍就刺破了琉璃燈,滅了燭火,嚇得那使者抖得和篩子一樣,連夜逃了回去,之后再也沒有說客來過。
只是鄔葭兜了幾個圈子,還是鍥而不舍地送著好東西好物件好果兒,輪番孝敬,試圖打動這位穩(wěn)如泰山的南篁帝王。
襄渠這邊因為戰(zhàn)火四起,人心惶惶,隔個幾天打一打,就算人丁再興旺也經(jīng)不住這樣耗,所以基本上沒缺胳膊少腿的男人都被拉了充軍,妻離子散見了很多,剛開始還散散金,后來看多了倒也麻木了。
好容易才熬到南篁,四國唯南篁不參戰(zhàn),流落到此方才恍然發(fā)覺,國門緊閉就是兩個世界,一邊生靈涂炭,一邊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