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院子,正看見柏永晞翹著腿,悠悠閑閑地在我的位置上喝茶。
他見我進(jìn)來,站起來行了個不三不四的禮,然后又坐了回去,顯然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家。
我哭笑不得,在他對面坐下:“這是怎么了?”
柏永晞嘿嘿一笑:“喂,我想知道件事兒?!?p> “什么事?”
他神神秘秘地起身,賊頭賊腦地把頭伸到窗外,確認(rèn)左右無人后湊過來:“你是不是看上周明世了?”
我差點(diǎn)一口水噴到他臉上。
“哎哎——我開個玩笑嘛——別激動。”柏永晞嬉皮后退,連連擺手,烏溜溜的眼珠子到處亂轉(zhuǎn),又不知死活地壓低聲音,“我今天早上就跟著你倆啦,看著你們從東街逛到西街,從南街晃到北街,還在臺子那里聽了出書,這小日子滋潤的,嘖嘖嘖?!?p> 我站起身來。
“你干嘛?”
“我找把劍宰只聒噪的雞?!?p> “別介!哎公主殿下貴庚?。窟B個面首都沒有,實(shí)在是讓人想入非——”他看見我蹭地拔出佩劍,立刻轉(zhuǎn)了話鋒,往后退了三丈遠(yuǎn),“哎哎哎!我可沒這意思,有話好說,好說!”
我提劍微笑。
柏永晞訥訥坐回位置上:“好啦,其實(shí)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還有你們后來去了柳江我也尾隨著去了?!?p> 我嗯了聲,咣當(dāng)把劍砸在了桌子上。
柏永晞抖了抖,劍鋒晃晃悠悠,離他的胳膊只有一指。
好家伙,原來他全程都跟在我和柏永晞的身后,我卻沒有察覺。
柏永晞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要強(qiáng)得多。
我知道他現(xiàn)在也不過是裝裝樣子,就算我把劍擱在他脖子上,按他這性格也絕不帶害怕的。
“說正事,要問什么?”我端起茶碗。
柏永晞依舊嬉皮笑臉,用手指按著劍背把它往我這邊推了推,盯著我的臉,又瞅瞅我的手,晃起了腦袋,試探著問:“我記得你是從長寧關(guān)進(jìn)來的吧?”
長寧關(guān)?
是襄渠南篁之間的關(guān)口。
我眼前恍惚一瞬,面前漆黑一片,鬼火連綿,漫山遍野攢動的人影伸出雙手,粘稠厚重的顏色順著他們的臂膀,緩緩下落入土。
我不語,算是默認(rèn)了。
事隔這么久,再次提起這個地方,我只能將自己心中所想,盡可能地壓入心底。
柏永晞見我點(diǎn)頭,忽然有些激動起來:“這么說,你就是那千手妖姬了?”
我覺得我要把手里的茶碗呼到他頭上去了,先前感覺忽然凝固的氣氛霎時崩離瓦解。
千……手妖姬?
我感覺我的嘴角在瘋狂抽搐。
柏永晞卻自顧自開始往下說:“玉人浣血衣,解頤百媚生。欸乃聲不斷,疏梅絳不干。戍鼓破,羌笛咽,叩破長寧閬轅門。妖姬臉?biāo)苹ê?,玉樹流光照后庭。稚子莫瞢騰,莫充腹中餐——難怪你剛?cè)雽m的時候,手都抬不起來!”
“等等?!蔽衣牭脮烆^轉(zhuǎn)向,“這是哪個胡編亂造的詞兒?怎么就吃小孩了?”
柏永晞白了我一眼:“民間傳說可不都是胡編亂造的嘛,你剛進(jìn)來的時候這詞兒還是挺出名的,后來不知怎么就沒人提了?!?p> 我回過神來。
可不是這樣么。今天那說書人連移山大法都講出來了,那掰扯個妖魔鬼怪還不是信手拈來?
“本來你入宮就是秘密派人接回的,對外說的是你歸宮,但真正知道你從長寧關(guān)回來的也沒幾個。你那張臉也是后來才出的事端,傳出去也沒人往那個地方想?!卑赜罆劯袊@道,“怎么這些人都這么傻?”
“你也在這些人當(dāng)中啊?!?p> 柏永晞也不覺得尷尬,也沒有被我噎到,忽然扭過頭來,直直盯著我的手不放,眉頭微微一緊,但轉(zhuǎn)瞬即逝:“唉……你當(dāng)初直接和我回來多好?也不用去遭這份罪?!?p> 他卻并沒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目光立刻從我手上移開,雙手托著腦袋,身子一仰腿一翹,看起來頗有些得意洋洋,好像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般。
我望著他的模樣,其實(shí)心里是感激的。他在我來南篁之前見過我,可是他卻沒有揪著往事來追根問底,反而精準(zhǔn)地避開了很多我并不想提起的事情。
這份心,我收下了。
“我也不白打聽你的?!卑赜罆労鋈徽f,半合攏了自己的眼睛。窗外的陽光模糊了灰淺的影子。他忽然將眸子睜開,偏頭看我。剎那間我感覺時光倒流,周遭所有的顏色都匯聚成滔滔不絕的江河,奔騰進(jìn)了他眼中的汪洋大海,“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我和溯哥的關(guān)系。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不能說的——”
“他是我?guī)熜??!?p> 我先前猜測了不少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是萬萬沒想到是這樣。
竟然是師兄弟。
“因?yàn)樗莞鐝男∩眢w就不佳,所以南皇帝就讓他拜了師,至少學(xué)些防身的功夫還有藥理?!卑赜罆労偃灰恍?,“師傅他老人家就帶著溯哥四處游歷,然后半路把我給撿著了。再后來又機(jī)緣巧合收了個小師弟,我們四個人就滿天下亂跑,走過飛沙金壁天涯路,越過柳江淮嶺湍流灣,拉過弓,救過人,出過使,平過亂。”
他輕描淡寫地幾個詞語帶過自己的游歷,可是從他忽然神采奕奕的樣子來看,這份量必然是不輕的。
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剿麄儙熗叫凶咛煜拢狼槿f丈,少年疏狂,寄情山水,快意江湖。
“后來嘛,七年的游歷時間就滿了。溯哥作為一國太子,自然是要入主東宮坐鎮(zhèn)的,原本我和小師弟準(zhǔn)備繼續(xù)跟著師傅,可沒想到小師弟中間出了點(diǎn)岔子。師傅隱退,我也就開始幫襯溯哥了?!卑赜罆勌谷煌?,語氣絲毫沒有起伏,只是淡淡地敘述。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下文:“沒了?”
“沒了?!?p> 我有點(diǎn)發(fā)愣,良久悶悶嗯了一聲,覺得自己之前是多此一問。
七年的游歷中間可以發(fā)生多少事呢?這樣肆意快活的生活終究是和南藺溯無緣了。他只能慢慢走回宮門,走進(jìn)這個即將囚禁他一生的地方,宮門在他的身后落鎖,被墻壁遮擋的金光讓寬袍上的龍紋掙扎著黯淡。
他真的想要當(dāng)太子么?
先天的缺陷讓他只能學(xué)習(xí)最最基本的防身功夫,至多學(xué)些藥理。
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他還是只能躲在師傅和師弟們的身后,褪下尊貴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點(diǎn),因此在一些大臣眼里,無論做什么他都達(dá)不到成為帝王的標(biāo)準(zhǔn)。
他只能一天天看著師弟們的武藝愈發(fā)精湛,自己只能滯留在原地,跌跌撞撞,力不從心,最后走上孤獨(dú)的帝王之路。
我突然感覺心跳漏了半拍,眼前閃過那張慘白的臉。他在角落里吞咽下咳嗽,在太子出席矜貴的外表下將苦痛埋藏在衣服的褶皺里,眸前永遠(yuǎn)是大霧彌漫,遲遲難以散去。
很苦吧。很痛吧。很難過吧。
朝堂上的唇槍舌戰(zhàn)劍拔弩張,卻從來輪不到他暢言已見?;实酆苊靼鬃约撼甲拥男?,也將自己唯一的繼承人保護(hù)得很好,可是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這本不是南藺溯的錯,如果一定要追究這位病弱太子苦難的來源,那應(yīng)該就是生在了帝王家。
我有什么錯?如果一定要說我苦難的來源,大概也是生在了帝王家。
他又有什么錯?他比任何人都要無辜。
我感覺自己的肋骨在按壓自己的心臟,只能拼命保持自己臉上的平靜,然后感受內(nèi)臟如開花般的,綻放出來的絞痛。
南藺溯從來都是寡淡的模樣,不管何時都高高抬起他的頭顱,維護(hù)皇室的尊嚴(yán),捍衛(wèi)皇家獨(dú)子的名譽(yù)。無論別人是如何看待的,是如何在背地里嘲笑的,只要他還活著一天,就沒有人可以剝奪他的身份,剝奪他終將接受萬人朝拜的資格。
只是在此之前,他要背負(fù)比常人多無數(shù)倍的東西。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況且現(xiàn)在我獨(dú)步陌生的皇宮,出行在外也只能依靠南藺溯的人。我有愧于他,也承了他的情。
他或許不是個得眾心的帝王,但的確是個好弟弟,先前是時時刻刻念著他失蹤的皇姐,現(xiàn)在是處處維護(hù)我,處處為我著想,甚至他或許也知道,自己在與父皇作對。
還有,南藺溯和他很像。
真的好像。
我將目光回到柏永晞的身上,打斷了胡亂的思緒:“原來如此?!?p> 柏永晞哂笑,窗外落幕的黃昏逐漸讓他臉上的光隱沒下去。半開的窗露出天邊鋪展的云,靛青漂撲上一層淡淡的胭脂,柔和的光交織交融,浮動在窗前樹枝的綠葉上。
“好了,那我就不打攪殿下歇息了?!卑赜罆勂鹕?,忽然回過頭,似乎還想要說什么,卻終是沒有開口,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我,最后沒頭沒腦地轉(zhuǎn)身離開。
我分明看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卻不知在嘆息什么。
紅穗在挑了簾子進(jìn)來:“殿下,今兒是小暑,陳太守請了好些人,剛剛差人來問,殿下可要賞臉去廳里用膳?”
我搖搖頭,把桌子上的佩劍送入劍鞘,雪白透亮的劍身映著身后正在點(diǎn)蠟燭的紅穗。燈芯由小變大,火苗被金色包裹著,竄起后霎時驚異不定,在細(xì)直的蠟身前瞻后顧,花枝亂顫。
我捏著已經(jīng)在手掌中被濡濕的紙條,滑落的劍柄砸進(jìn)了鞘,忽然又叫住正要離去的紅穗,改口道:“你且去回,本宮隨后就到?!?p> 紅穗應(yīng)聲出去了。
清蒸榴蓮
端午節(jié)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