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舅舅
我住在姥姥家,對于我的姨們是安心的,我已經(jīng)不是個淘氣的孩子,我開始變得穩(wěn)重,少言,能成為姥姥的陪伴,我想我是幸運(yùn)的,因為多年以后我會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這些日子的陪伴,我的內(nèi)心會充滿愧疚。
可總有人,是不開心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親舅舅,我唯一的舅舅。
聽姥姥說過,本來我還有一個舅舅的,那個舅舅比大姨還要早出生,那時候她才16歲。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15歲就嫁人的,姥姥沒上過學(xué),所以她對家里的貢獻(xiàn)就是嫁人,然后把彩禮留給家里要娶媳婦的男孩子。
那時候能有什么彩禮呢,不過是幾件家電和自行車罷了,哪像后來?能讓你一朝回到解放前。
姥爺是在工廠上班的,還算條件比較好的,結(jié)婚的時候就蓋了新房,也就是現(xiàn)在那個大大的老院子。
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所以姥姥嫁過來以后,就一心生娃顧家,姥爺除了愛抽煙,愛喝酒,別的也沒什么愛好了。
可姥姥的第一個孩子,還是沒了。
我問是怎么沒的,姥姥已經(jīng)說不上來了,這件事只有她跟姥爺兩個人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于是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感,像是舉行什么儀式一樣鄭重。
因為我知道了,所有大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覺得我現(xiàn)在,比任何人都了不起。
盡管這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或是值得記憶的事。
那個我無緣相見的舅舅,就那樣夭折了,難道是太餓了的緣故嗎?可是當(dāng)時姥姥姥爺并不缺吃少喝的,難道是天冷了凍死的?可是大人都沒事,又怎么會凍死孩子呢,何況那還是一個男孩兒?
在農(nóng)村,生個兒子可是件了不得的事,不光這一家人高興,說出去也很有面子。
“呦,你家媳婦兒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啊!真有福氣!”
“哪里,生啥不都得養(yǎng)著啊,你不也有兩個兒子嗎?”
話是這樣客氣的說,我就記得,當(dāng)我爸爸知道我媽媽又生個女兒時,他就開始沉迷于賭錢了,難道這不是在怪我媽媽生不出兒子嘛?
村里的墻上都粉刷的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也不知道有人看沒有,還是只是一種期望?
但是農(nóng)民最先想的哪里是這些大道理,吃飽飯,收莊稼,多賺錢,生兒子,這才是他們的頭等大事。
可我就很奇怪,難道他們忘了,他們兒子娶媳婦的錢,還是嫁了女兒才有的?
沒有了第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孩兒,姥姥的心痛極了,她覺得特別對不起姥爺,沒有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
其實我對于一個未成年人生孩子這件事,著實不能接受,也無法理解,可姥姥還能想那么多,也實在了不得。
后來一連生了兩個都是女孩兒,也就是我的大姨和二姨,沒有哥哥的做姐姐的人,注定不會舒坦。
好不容易第三個生了兒子,可把姥姥高興壞了,有了前一次的教訓(xùn),她加倍呵護(hù)這個兒子,有什么好東西都給他。
在姥姥的記憶中,舅舅沒有娶媳婦之前都對她很孝順,也很勤快,她覺得自己教子有方,至于為什么會發(fā)生葬禮分財產(chǎn)的事,全是因為娶的媳婦不好。
我聽的多了,自然也就這么認(rèn)為,所以大人的話,不要輕易說給小孩子聽,誰知道會不會影響他的價值觀呢。
小孩子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與條件,他所得來的信息,就是環(huán)境賦予他的,大人說的話,占了信息來源的百分之八十。
在姥姥心目中,舅舅是個好兒子,只是身不由已罷了。
聽媳婦的話搬出去重新蓋房子自己住,是身不由已。
搬出去以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看爸媽,是身不由已,盡管只是隔了幾條街而已。
姥爺去世的時候,葬禮剛結(jié)束,吹喇叭的人前腳剛邁出大門口,他就把驢車跟小毛驢都拉走了,就連接的錢,也都被他拿走了。
姥姥不肯去舅舅家住,她不愿意離開老院子,可她自己住又害怕,舅舅家的女兒都沒來看過自己的奶奶,自然也是不愿意陪伴的。
這些,難道都是身不由已嗎?我一個小孩子,看的多了,都無法相信,一個人有再多的身不由已,他可以背信棄義,但絕不會不贍養(yǎng)雙親。
百善孝為先,從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課本開始,老師就教過了。
一個孩子都懂得道理,大人會因為身不由已而忽略嗎。
肯定是騙人的,要不然就是自欺欺人。
舅舅是騙人的那個,姥姥就是自欺欺人的那個了。
本來我覺得沒有什么,就是睡覺而已,可是什么事都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
在我陪伴姥姥的第二年,舅舅就按捺不住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說要來陪他媽媽住在老院子,能住人的,就只剩下了東屋,他一來,我自然就要回家去。
如果換作以前,我很樂意回家住,我的很多寶貝都放在家里,住在姥姥家,我始終不能放心把我的寶貝放在這里。
或許在一個孩子的心中,就只有一個家,別的地方再好,也不是家。
可是我陪著姥姥住的好好的,舅舅突然這么一弄,我覺得自己有些可有可無,或者被人鳩占鵲巢的意思。
可是我沒有反駁的權(quán)利,就像當(dāng)初,我只能聽大人安排住在姥姥家一樣。
我不想回家住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妹妹總是哭,媽媽還要我?guī)退粗?,還有就是時不時的,叫我去牌場喊爸爸回家吃飯,我相信,整個村子的小賣部,只要是設(shè)立過牌場的,都認(rèn)識我了。
認(rèn)識我是一個學(xué)習(xí)好,爸爸是個喜歡玩牌卻總也贏不了的孩子。
舅舅沒住多久就走了,姥姥也沒有跟著他回家,也沒有挽留他,他一走,就又想起我來了。
我感覺自己是個備胎,隨時上場,隨時退場。
但是無所謂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要過去還給我好吃的,不給我做那種有蟲子的飯菜吃就行。
可是我再次回去之后,姥姥的態(tài)度明顯不一樣了,說不上是哪里不一樣,我也不懂,可能還是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吧。
不過有一點(diǎn)我很奇怪,總覺得姥姥在提防著我,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種警惕,不讓我再一個人跑去西屋拿零食吃了,就好像我會偷她的什么東西似的。
這種感覺讓我只想趕快回家去,但是我還是沒有那個權(quán)利自己做主,只因為,我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