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臣看著小女這兩日還算正常,該吃則吃,該鬧則鬧,就是比平日更加早睡晚起,心里的石頭稍微落地,心想,畢竟還是個孩子,心里鬧騰一下便也散了,這兩日,一直幫忙陸府的婚事,也就沒太管她。
傅清坐在陸秋白庭院的桂花樹上,這個位置,是昨夜三更時,潛入院子找到的,桂樹高大濃密,自己又是一身黑衣,躲在樹后,尋個枝丫坐下,完全和大樹融為一體,猶如被包裹在黑夜里。這樣便可放心望著屋里熟睡的人兒,昨夜她在這兒坐了近一個時辰。今夜來的早些,但也是夜深人靜了,屋里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傅清安靜的坐在樹上,這幾夜都沒有好好睡覺,漸覺有些困乏。
靜夜本無聲,門吱的一聲,居然從里面推開了,陸秋白披著一件藍白外衫,靜靜的佇立在臺階上,抬頭仰望著夜空。
傅清見過陸秋白溫柔的樣子,驚訝的樣子,羞澀的樣子,卻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安靜的陸秋白,靜的有幾分孤寂,幾分落寞,幾分失魂。才兩日不見,那俊朗的臉龐似乎消瘦了不少,讓人目不忍視。心中隱隱有些難受,手指緊緊握住樹枝。
“咔嚓”一聲,捏碎了一節(jié)枝丫。心里一驚,轉(zhuǎn)而想著這一身黑衣藏在樹后,應該不會被發(fā)覺,只是當陸秋白的目光移向桂樹時,她全身還是緊張的屏住了呼吸。
待見陸秋白只是轉(zhuǎn)頭望了過來,并未有其他動作,傅清才稍稍放松。
只是陸秋白那雙眼睛,就再沒有移動,一直盯住桂樹,似乎想要望穿這棵樹,望穿這黑夜,把一切都看透,直到望見她為止。
緩緩的,一滴眼淚從那俊秀的臉上無聲滑落。
傅清的心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她不是沒有見過陸秋白的眼淚。小時候幾次被她捉弄的哭了,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眼淚了,這些年,不論再怎么捉弄,他都是溫柔的笑,或擔憂的皺眉,卻再也沒流過眼淚。
她可以假裝從樹上掉下來,然后陸秋白一定會慌亂的跑過來,扶起她。
她還可以幾個翻身,躍到他身后,用力拍他的肩膀,大喝一聲;“想什么呢!”
她甚至可以就站在樹上,輕聲的喚他過來,說自己爬上來下不去了,陸秋白一定會著急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千萬種方法,可以打破如今的局面,她卻不敢往前邁步,也許,正是這一絲的猶豫,造就了之后一生的錯過,萬水千山,再難回頭。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和陸秋白之間的距離會如此的遙遠,僅僅兩日,生生劃開了這十幾年的距離。
你若是依戀他而不得,斬斷依戀,讓己自由。
你若是愛戀他而不得,將愛珍藏,讓他自由。
她分不清,自己對陸秋白是依戀還是愛戀,只是多年來,他一直都在身邊,突然有一天,他就離開,要去了別人的身旁,確實有些不能適應,但是師父說的沒錯,不論哪種情感,都該還他自由。傅清已經(jīng)不忍再待下去,一躍翻出墻外,匆匆離去。
卻沒有聽見身后那一聲輕微的呼喚,清兒……
畢竟是公主婚宴,比一般娶妻裝飾的更為隆重,到處張燈結(jié)彩,下人們也是忙里忙外,各大小官員攜禮賀喜,甚至還有些商人,江湖人士,大多是陸軒然平日結(jié)交的好友。
傅清一路挽著娘親,看著就像個愛撒嬌的小丫頭。新娘子進屋時,眾人更是一陣唏噓,一身精致嫁衣滿是皇族貴氣,陸秋白一直保持溫柔的笑意,目光緊隨新娘的腳步。
傅清緊挨著娘親坐下,周圍各種嘈雜的聲音隨著一聲高呼,頓時安靜了不少。
“新郎新娘,正式拜堂!”
“一拜天地!”
此時,人群里有人微微嘆息道:“還以為那兩個孩子會聯(lián)姻呢,平日里看著兩人親密無間,倒是可惜了。”
“瞎說什么呢,這太傅之女哪能跟公主相提并論,能娶到公主,可是幾世修來的福氣?!?p> “二拜高堂!”
“那兩小兒自幼青梅竹馬,感情融洽,兩家又是世交,若能聯(lián)姻也是緣分?!?p> “小聲點,今日可是公主大婚,小心你的腦袋?!?p> 議論聲雖然不大,但在眾人安靜的間隙,傅清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直冒冷汗,陸秋白仍然笑若春風,恭敬的行禮,這些話,她可以無視,陸秋白也可以不在意,但是有一個人絕對是不能忍受的,今日,必須解開這個結(jié)!
“三入洞房?!?p> “等,等等……”
眾人只見一少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公主,痛哭流涕道:“嗚嗚……公主姐姐。公主姐姐莫怕,我是太傅小女傅清?!备杏X手中的身體有些僵硬,果然是在意的,傅清哭的更大聲,“雖然爹爹一再告誡我要識大體,可我只是個小女子,哪能識得什么大體,我自幼與秋白哥哥一起玩耍,心里一直是非常仰慕秋白哥哥,今日秋白哥哥和公主大婚,心中自然是難過的,秋白哥哥一直把我當妹妹般對待,那日宮宴上與公主一見鐘情,愛慕之情油然而生,既然秋白哥哥對你如此情意濃濃,我一個小丫頭也萬萬不該再糾纏不清,”說著說著,小丫頭開始破涕為笑了,“爹爹說的對,我尚年幼,機會還有一大把,爹爹也答應了我,日后絕不干涉我的婚事,讓我自己去尋一個好人,相惜相愛。傅清今日在此魯莽了些,但是真心祝賀公主姐姐和秋白哥哥兩人白頭偕老,情意綿綿,早生貴子?!?p> 這一番肺腑之言,聽得眾人心里一熱,很是感動,一個不懂事的丫頭,被一位識得大體的父親和一位深情的新郎感動的開竅了。她有過幼稚的掙扎,有過難過,但是最后留下了最真誠的祝福,一切情感都表露的那么坦誠,那樣真實。
傅清哭完正要松手,紅袖抬起,握住她的雙手。
“謝謝你的祝福?!?p> 隔著紅蓋頭,雖然傅清看不清公主的表情,但是聽著這語氣,似乎這個結(jié)是解開了。
卻不知牽著紅繩那一頭的人,指甲已經(jīng)深深掐入手心,臉上的笑容卻仍然溫柔如水。
婚宴上哭過笑過鬧過之后,大家更加暢快的喝了起來。
看見小女撲過去時,傅臣心里著實嚇了一跳,他實在太擔心這孩子,頑劣不分場合,聽完一番哭訴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被擺了一道,她今日當著眾人說自己不插手她的婚事,既是拒絕了所有媒妁之言的提親,父母之命也沒有用,她只會嫁給她自己挑選的人。仔細想想,覺得這些倒也無妨,若不是今日這番哭訴,止住了流言蜚語,日后公主若是起了疑心,傳到圣上耳朵里,便是關乎砍頭的大事了。
傅清偷偷提了一壺酒,從人群里退了出去。一個人溜到后院走廊上,墻里墻外,兩種光景。在這漆黑寂靜的院子里,仍然可以聽見前面的歡叫聲。深嘆一口氣,提起酒壺,仰頭咕嚕喝起來。
“咳咳……真難喝。”擦擦嘴,這平日參加宴會她都是喝茶,這便是第一次沾酒。
“難喝就不要勉強。”走廊的角落,有個聲音淡漠道。
傅清又仰頭灌了幾口,火辣辣的味道,臉上立刻泛起紅暈,搖搖晃晃走上前,“呃~”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大聲問道;“你是誰?別躲著,出來!”
“我一直坐在這里?!鄙倌晏ь^,眉頭微蹙,“你方才不是已哭盡了興,怎還喝起酒來了?”
“想哭便哭,想喝就喝,要你管!”傅清許是酒后情緒有些失控,提起酒壺便朝坐那的影子砸去,還好力道不大,少年側(cè)身一躲,抓住傅清的手臂,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手被人舉著,胸口的不適翻涌的更加厲害。
“呃,呃……嘔~”
“你!”
酒勁慢慢涌上,傅清開始有些昏昏沉沉,整個人失去了重量,腳下虛浮無力,幾日失眠,此刻困乏一涌而出。
景華扶住癱軟下來的少女,無奈身上又被吐得一身污穢,索性往肩上一扛。若是換了別人,早被他一掌過去劈成了兩半。只是他許諾過娘親,世間所有,唯有傅家之人,不可不尊。想起那日春光里,他從圍墻上鏤空的縫隙間,看到那少女從秋千上飛速摘下梨枝,輕盈落地的倩影,巧笑如花。實在不愿與今日背上的人影重合。
順王府。
“你先給她喝點醒酒藥,我去換身衣服?!?p> 景華扔下肩上的少女,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一路熟睡中,突然被甩下,傅清緩緩睜眼,迷迷糊糊看到了那日宮宴上蒙著面紗的女子,便脫口喊道。“姐姐?”
女子笑意濃濃的看著她,柔聲問道,“好些沒,頭還暈不暈?”
傅清坐起來,環(huán)視四周,頭還有些脹痛,“這是哪里?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家王爺把你扛回來的。”
“王爺?哪個王爺,干嘛扛我回來?你…….你們想干嘛?”傅清往后退縮,聽到那個‘扛’字,頓時對這位王爺深表懷疑。
“呵呵呵……”面紗女子輕聲戲謔道:“小丫頭,我們王爺可是一表人才,不會虧待了你?!?p> “你,你……我我?!备登逡粫r緊張的說不出話來,腦袋里還是今日的婚宴,大喊一聲:“我不要!”一個翻身跳下床,鞋子也未穿,直奔門口。
“哎啊!”
景華剛走到門口,一個人影從里沖出來,撞了個滿懷,又被反彈回去,看清了人,連忙伸手,往懷里一拉。
“王爺!”蒙面女子驚呼一聲。
傅清聽見‘王爺’二字,加之此刻的動作,心中警惕起來,慌忙用力一推,從旁邊逃竄出去。
跑了一程,發(fā)覺腳下硌的痛,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穿鞋。
方才跑太快,倒沒在意這感覺,也不知腳底踩到了什么尖銳物,走動起來,腳底一陣疼痛,站在原地顫顫咬牙。
“別亂動!”傅清突然被人抱起,放在路邊石頭上坐下。
“小心扎進肉里?!本叭A半蹲,將兩只腳輕輕擦拭泥土,拔下一根木刺,抬起來,拿出一雙鞋子,小心翼翼的套進腳里。
“我不會跟你走的?!备登宓芍劬Γ@人依舊低著頭,默不作聲,待鞋穿好才默然道,“鞋子穿好了,你可以走了?!?p> 傅清心中竊喜,想不到如此容易就放她走了,雙腳剛落地,一陣疼痛自腳底傳來,直接往旁邊撲過去。
太傅府上的仆人們正提著燈籠四處尋找傅清,傅臣心急如焚的站在門口張望,見有人影往太傅府緩慢走來。連忙跑了過去,走進一看,腿都快嚇軟了,差點沒跪在地上,少年的臉上滿是汗水,面色泛白,微微喘息,背上的人兒卻是沉沉熟睡,口水都流到了衣襟上。
“王……王爺?!备党紡堥_手,也不知如何是好,忙吩咐了兩人,將小女扶下來。
“她腳上有傷,不要觸地?!闭f話聲已是極為虛弱,語氣卻不減,如同命令般干脆。
“多謝王爺,”傅臣接過小女,感激道:“王爺也隨老臣回府上休息片刻,喝杯茶水吧?!?p> “不用了。”說著望了一眼熟睡的人兒便轉(zhuǎn)身離去。
“來人,快備馬車送王爺回府。”
傅臣在陸王府里一直沒見著小女,便先告辭回來,王爺若是從陸王府背著過來,也不至于大汗淋漓,這要是從他順王府背了過來,這漫長的一路,他實在不敢想象。
景華躺在馬車上,身子倚靠在車窗邊,全身酸軟無力,十多年的漠北荒野生活,鍛煉出來的體能本不至于會如此虛脫,一則近日過度的練功傷了些筋骨,二則兩府相距較遠,還要一路被那丫頭在耳邊不停吵鬧。
“放我下來,我要回家?!?p> “我要回家……回家?!?p> “回家……”
幸好說到半路就睡著了,不然他真不能確定,自己能否忍受這么漫長的一段路。馬車行駛到了順王府,景華才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