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闈過后,裴瑯的《尚書》也學(xué)完了,開始了《禮記》的征程。他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面,對周圍事情的關(guān)注度便下降了。因此,當(dāng)雙卿第一天沒來上課的時候,他并沒有在意;當(dāng)雙卿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五天也沒來的時候,他開始感到不安,擔(dān)心她遇到了什么危險。
第六天的時候他準(zhǔn)備放學(xué)后去她家看看,卻在上課前被莊師娘告知今天莊先生有事請假一天,要學(xué)生們先自行復(fù)習(xí)功課。
裴瑯頓時反應(yīng)過來是雙卿的家里出事了。他再也坐不住了,莊師娘前腳剛走他就收拾東西,在同窗們的側(cè)目下背上書箱跑了。
他一路跑到雙卿家門口,透過籬笆墻見到不大的院子里擠滿了人。人太多,裴瑯看不見雙卿,也看不見莊先生,他猜他們也許在屋里,便穿過人群一點點往里擠,邊擠邊留心聽他們說話,希望能從他們的話里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以為自己是誰啊,不就是一個教書先生么,還能管著別人的家事不成?”一個壯漢瞪著屋里說。
“這是自古的規(guī)矩,就他賀全家特殊不成?”
“賀彌高沒有兒子,他的東西本就該讓大伙分,哪有叫小舅子攔著的道理?”
“憑什么人家都能吃絕戶,到咱這偏就吃不成了?就是縣太爺也不能攔著?!?p> “他姓莊的還真把自個兒當(dāng)人物了?比縣太爺都大?”
裴瑯一路擠進去,耳邊充斥的都是這類話,他大概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他擠到門邊朝里面望去,果然見到正堂里擺著一具棺木,雙卿穿著一身孝服跪在棺前哭著,她身邊一個同樣穿著孝服的女子正緊緊摟著她,應(yīng)該就是她的母親了。
莊先生站在一邊,正跟一名老者理論著什么,他們身邊還有個一身錦衣的中年男子,正試圖插話。
這場面太過嘈雜,裴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他見雙卿蜷縮進她母親的懷里哭得肝腸寸斷的,只覺心痛難當(dāng)。
那老者似乎也覺得外面的聲音太吵鬧了,不耐煩地扭頭大喝了一聲,周圍瞬間安靜。莊先生跟著回頭,不出意外地看見了站在門邊的裴瑯。他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重新跟老者爭執(zhí)起來,完全把裴瑯當(dāng)成了空氣。
“莊文正!”那老者高聲喝道,充滿了被冒犯的怒氣,“別管是你姐姐還是妹妹,既然嫁進了賀家,那就是我賀家的人,賀家的家事,還輪不著你這個外姓的插嘴!”
莊先生不甘示弱地說:“休要斷章取義,你明知我要管的不是這個!你們賀家合族欺負一介孤兒寡母,竟也好意思?”
“不論何事都不由你管!”老者幾乎要跳起來。
“呵呵”莊先生冷笑道,“不管?眼睜睜看著你們把我姐姐賣掉么?!
“你這不識抬舉的!”老者氣憤地說,“能嫁給王老爺做妾,那是她裴莊氏天大的福氣,她一個寡婦,王老爺還沒嫌棄,她竟還不愿了!叫她吃香的喝辣的過好日子,她竟還不愿了!”
那錦衣男子對老者說:“賀老說的是,倘若她愿意跟我,我情愿再出兩成的聘禮?!?p> 老者聽了喜上眉梢,他繞過莊先生對莊氏說:“你聽見沒有,跟了王老爺,不僅你有好日子過,我們也能拿到不菲的聘禮,這本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你還有什么不答應(yīng)的?”
莊氏滿面凄苦地說:“全哥尸骨未寒,我豈能做這種對不住他的事?再者我若是嫁了,叫卿姐兒怎么辦呢?”
錦衣男子聽了,說:“不過區(qū)區(qū)莽夫,哪配讓你這樣的美人為他守身?至于你那女兒嘛,自有賀家族人照看,又何須你操心。到時候跟我生上幾個娃娃,保管你不再想她?!?p> “無恥!”莊先生指著錦衣男子道,“無恥之徒!我莊家從未有再嫁之女,你自個兒沒臉皮,不要帶上我莊家的女兒,叫我莊家難堪!”
莊氏見弟弟發(fā)怒,忙說:“弟弟你放心,我絕不做讓莊家丟臉的事,我定會誓死守節(jié)的?!?p> 錦衣男子聽了,一個勁兒地說她執(zhí)迷不悟,又再三保證會待她好。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好聽,莊氏只低頭摟著雙卿,絲毫不去看他。
“族長”方才那個壯漢沖老者喊道,“甭管她愿不愿,全兄弟的家當(dāng)都得分啊,大伙都來這么久了,您看啥時候開始?。俊?p> 他這么一說,所有人都開始嚷嚷起來,紛紛喊著要分賀全的家當(dāng)。
莊氏聽見這些話,把雙卿摟得更緊了。
老者也就是賀家族長斜睨了莊先生一眼,說:“我們?nèi)缃褚旨耶?dāng)了,你莊文正莫非還要攔著不成?”
“無恥鼠輩?!鼻f先生冷冷地說。
賀家族長正眼也沒瞧他,對外面喊了句“進來吧”,院子里的人便都朝屋里涌了進去。裴瑯抓著門框才險險沒被踩到。
那些人進去之后便如蝗蟲過境一般,把能搬的都搬了,小到鍋碗瓢盆大到衣柜桌子,一件都沒放過。雙卿家的物件本就不多,一些沒搶到的人甚至把窗欞都卸了下來。
整個搶奪過程中莊氏都一言不發(fā),雙卿也被嚇得忘了哭泣,而裴瑯本以為會出言制止的莊先生卻始終保持沉默。等那些人都得了東西走了,他才緩緩開口說:“東西你們愛拿就拿去,但改嫁一事絕無可能。”
他說罷狠狠瞪了錦衣男子一眼,瞪得他生生打了個哆嗦。
賀家族長見狀,咬牙想了想說:“愿不愿改嫁,還是得看莊氏自己的意思,她若想嫁,你決不能攔著。今日之事就到此為止吧!”
莊先生看著他,說:“好,就按你說的辦吧。莊家女兒的品行我信得過。”后一句卻是對著莊氏說的。
不待他說完,賀家族長便引著錦衣男子出去了。
裴瑯想上前看看雙卿的情況,卻被莊先生直接拽了出來。他盯著裴瑯恨恨地說:“無故逃課,罰手板三十,抄寫孝經(jīng)十遍!”
裴瑯實在擔(dān)心雙卿,便甩了他的手朝前跑去,結(jié)果沒跑兩步就被莊先生提住了后頸,屁股上被重重打了兩巴掌。
他們這的動靜驚到了莊氏母女,雙卿從莊氏懷里探出頭來看見了裴瑯,不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裴瑯見她看自己了,不顧莊先生噴火的眼神還了一個安慰的表情,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雙卿的反應(yīng),就被莊先生揪出了院子。
莊先生一邊揪著他,一邊罵著他寡廉鮮恥,說自己沒有這樣的學(xué)生。裴瑯聽得心頭冒火,礙于師徒的名分勉強忍住了,卻是憋得肝疼。
到了教室,莊先生毫不客氣地抽出戒尺打了他三十個板子,又勒令他去抄孝經(jīng)。裴瑯對著腫脹的手心氣得渾身發(fā)抖,根本握不住筆。他不知道自己氣的是莊先生的打罵,還是氣的雙卿一家的遭遇。
等放了學(xué),他又去了一趟雙卿家,卻被莊氏攔在了門口,說雙卿漸長,男女有別,讓他為著雙卿的名聲考慮,以后都不要來了。
裴瑯忍了一天的氣都沒發(fā)作,這會兒卻被她一句話給氣出淚來。他感到十分丟臉,匆忙把它擦干走了。
他走進自己村里,卻發(fā)現(xiàn)裴家人也是擠擠攘攘的。等回到家里問了老沈氏才知道,原來是裴許氏那兩歲的孫兒寶哥兒沒了,大家都趕著去她家分東西吃絕戶呢。
裴瑯不知該說些什么,也沒胃口吃晚飯,他向老沈氏告了罪,推開臥房的門倒頭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