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裴瑯一副見了鬼了的表情,他母親不是死了么?聽他哥這意思似乎還活著?為什么他不知道,該怎么掩飾他的無知?誰料裴琿見他這副反應,反倒羞愧起來,攬著他道:“這事原是哥哥不對,你那時候還小,故而一直騙你說母親過世了,難怪你一時無法接受?!?p> “真的還活著?”裴瑯驚訝了。怪不得上次祭祖的時候沒見到他母親的墓碑,他還以為是女人地位低不能立碑呢,原來是還活著啊。是了,哪有給活人立墓碑的。
“是”裴琿肯定道“母親她在揚州,等下聘后我?guī)闳ヒ娝?。?p> “她為什么不回來呢?”裴瑯不解,撇下孩子獨居揚州?想想就好寂寞。
裴琿斟酌了一下,方才慢慢說道:“她。。。她已有了新家,不能回來了。”
“恩?”
“我是說,她已改嫁了別人,生了新的孩子,不能再和我們生活了?!迸岈q艱難地說道“不過她是個好人,六郎你莫怨她。”
“她嫁給誰了?過得好么?”第一次在這兒見到改嫁的女人,還是自己的母親,裴瑯有些激動。
裴琿雖然覺得裴瑯的反應有些奇怪,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解釋道:“是揚州的一個吳姓商人,對她。。。應當是極好的吧?!睓M豎比父親待她好就是了。
“為什么她可以改嫁呢?”裴瑯問出了最好奇的一個問題,他還記得雙卿父親去世時莊先生逼他姐姐發(fā)的絕不改嫁的誓。
“是我讓她嫁的”老沈氏接口道“蕓兒是我兒媳,也是我娘家侄女,我不忍她同我一般青春守寡,便叫她另嫁了,這個家有我一人操持就夠了。六郎若有怨言,就怨祖母罷?!?p> 裴瑯呆住了,沒想到居然是老沈氏的主意,還真是意外。他趕忙表態(tài)道:“怎么會怨祖母呢,只要母親能過得舒心,怎樣都成的,該感謝祖母才是?!?p> “好孩子”老沈氏欣慰道“真是兄弟倆,三郎當時也是這么說的。”
裴琿輕輕笑了笑,撫了撫裴瑯的光腦門。他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又目睹了父親對母親的種種劣跡,這才會答應母親改嫁,即便如此心里也不是不介意的,六郎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竟也能對此毫無芥蒂,真是難得。
五月的江南花紅柳綠,在裴琿順利提親后的第二日,裴瑯又一次坐上了令他五臟六腑都移位的馬車,踏上了前往揚州探母的旅程。
“哥哥,咱們繼父叫什么名字啊?”裴瑯把頭從車窗外收回來問道。
裴琿被這個稱呼噎了一下,漠然道:“吳應物。六郎記著,不許叫繼父?!?p> “為何?”
“難聽?!?p> “那叫吳叔如何?”
裴琿想了想,道:‘這個還行。”
“母親是怎么認識他的?”裴瑯問道,莫非是老沈氏介紹的?
“他們。。?!迸岈q邊回憶邊說“他們一早就認識。祖母還未出嫁的時候,沈家就和吳家是鄰居了。母親和他年歲相仿,許是自幼一道頑到大的罷?!?p> “那為何要嫁給父親呢?”裴瑯不解,青梅竹馬的,直接在一起豈不便宜?
裴琿苦笑道:“這我也不大清楚,左右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p> 裴瑯忍不住腦補一出青梅竹馬虐戀情深終得團圓的大戲。
裴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倚著靠墊閉目養(yǎng)神起來。
馬車在一條鋪滿青石板的寬巷里停下,裴瑯如逢大赦,趕忙從車上跳了下來。裴琿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一路可真長啊”裴瑯感慨道,也太顛簸了。
裴琿從車上抱下幾個盒子對他道:“你也來拿一個,記得到時候不要失禮?!?p> 裴瑯依言接過去捧好。
兩人正準備去扣門,卻不想有人在身后吆喝道:“那是誰家的馬車?堵門口了,讓一讓?!?p> 兩人忙叫車夫把車挪個位置,后面的馬車駛過來,也在門口停住,下來一個穿著黑色長衫的中年人。那人見到他倆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遲疑了一陣才開口道:“你們是。。。是蕓娘的孩子吧?!?p> “正是,您便是吳叔罷?”裴琿抱著禮盒無法拱手,便微微躬身道“晚輩裴琿,這位是小弟裴瑯,特來拜見母親,貿然登門,還望見諒?!?p> “哪里哪里”吳應物爽朗一笑,熱情地招待他們進門“一路走得辛苦了罷,我這就叫人去后院喊蕓娘,咱們先去正廳等著,喝杯茶歇息歇息?!?p> 一個僮兒跑來接過他們手上的東西,裴琿道了句謝,便拉著裴瑯跟他進去。
吳家的院子雖然小巧但很別致,下人也只有寥寥幾個,配著滿院的紫藤綠蘿顯得甚是幽靜。
很快到了正廳,方才的僮兒又忙不迭跑來倒茶。吳應物請他們落座,道:“蕓娘很快便來。”
話音剛落,一個白凈秀麗的女子便急步走了進來。
裴琿見到她,倏地站了起來,裴瑯見了也趕忙隨著站起,心想這大約就是他們的母親吧。
“琿哥兒”沈蕓愣愣地盯著裴琿,剛張口便有了哭音。
吳應物擔憂地看著她道:“蕓娘。。?!?p> 沈蕓努力壓下情緒,回他一個安撫性的笑容道:“我沒事的,你且去罷,讓我們娘兒三說說話?!?p> 吳應物點點頭,走了出去。
待他一走,沈蕓再也壓抑不住,對著裴琿哭起來:“琿哥兒?!?p> “母親”裴琿哽咽道“您還好么?”
沈蕓說不出話來,只不住地點頭。
裴琿也明白自己問了廢話,她過得好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在裴家的時候,她是那樣消瘦,鎮(zhèn)日愁容滿面,哪有一絲年輕女子的樣子。如今雖已步入中年,看起來反倒比當年還要年輕,面色也再不像當年那般蠟黃了。
裴琿穩(wěn)住情緒勸慰道:“母親切莫再傷心了,這是六郎,母親您瞧瞧?!?p> “六郎,瑯哥兒。。?!鄙蚴|含淚走過去抱著裴瑯,仔細打量著他道“都這么大了,快和母親一樣高了。這么多年不曾去看你,你怨我么?”
說著不禁悲從中來,又靠著裴瑯肩頭哀哀哭了一回。
“母親別哭了”裴瑯道“我知道母親雖不能去看我,心里也是念著我的,怎會怨母親?!?p> 想到前世自己那位嘮嘮叨叨愛操心的母上大人,裴瑯感嘆一聲,本來想說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等沈蕓好容易止住眼淚,裴瑯扶著她坐好,慢慢說道:“有件喜事還要告訴母親,哥哥快要成婚了?!?p> “果真?”沈蕓驚喜地抬頭看著裴琿“琿哥兒,是誰家的姑娘?”
“是于家的”裴琿輕聲道“據(jù)說是個品行端淑的好姑娘。成婚那日,母親能來受兒子一禮么?”
沈蕓激動地攥緊了帕子,連聲道:“我一定去的?!?p> 裴瑯見她不再一味傷心,便揀些高興事兒說給她聽:“母親您不知道哥哥有多厲害,鄉(xiāng)試一次就中了,會試也是一次就中,等下一科參加了殿試就是進士了?!?p> 裴琿蹲下身子仰視著沈蕓道:“朝廷明言進士即可恩蔭其母,母親,兒子給您掙一副鳳冠霞被可好?”
“好,好”沈蕓勉強收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流出來,不住地拿帕子擦著“琿哥兒,我真覺對不住你們,讓你們那么小就沒了母親,我,我沒臉面享你們的福?!?p> “十二年,母親”裴琿接過帕子替她擦眼淚“您養(yǎng)了我十二年,讓您走也是我同意的,這話六郎可以認同,我卻不能啊。”
裴瑯推算了下,沈蕓是在裴琿十二歲的時候改嫁的,裴琿比自己大十歲,那當年自己才兩歲——不過自己是六年后才穿來的,所以沈蕓并沒有虧欠自己什么。
沈蕓道:“我又何嘗不想帶你們走,可是如此一來姑母便沒了依靠,禮法也不許??涩樃鐑哼€那么小,我真是為難?!?p> “我有祖母照料,有哥哥疼愛,一切都好?!迸岈槹参康馈皟鹤觽兌己?,母親也該好好的才對?!?p> “我,我也很好?!鄙蚴|低頭道。
“這不就皆大歡喜了么?”裴瑯笑道“母親走了,三個人都好;母親留下來,三個人都不好。這樣看來,母親還是走的好。”
“這是何意?”沈蕓不解地問。
裴瑯答道:“母親留下來過得不好,必定整日愁苦,即使把我們都照料得很好,可眼見母親難過,做孩子的哪里就能真的開心呢?母親走了一來自己能過得好,二來我們有了開心事兒也能放心大笑,不必考慮母親的心情了。難道不好么?”
“母親不必為此愧疚,讓您走是祖母的主意,也經(jīng)了哥哥同意,如今我也認為好,母親還愧疚什么?”
“可我終究。。?!鄙蚴|話未說完,便有一道響亮的童音傳來——
“娘,咱家來客人啦?”
三人扭頭向外望去,見迎面跑來一個五、六歲的幼童,咋咋呼呼地就往屋里沖。
“階兒,今日怎么這么早就散學了?”沈蕓起身攔住他,紅著臉向裴瑯介紹道“他叫吳玉階,階兒,這是你二哥哥,你還未見過罷。”
吳玉階好奇地瞅著裴瑯,問道:“怎么又來一個哥哥?”
“階兒”沈蕓輕聲斥責道。
裴瑯捏了捏他的圓臉,好笑地問:“怎么?不歡迎我?”
“沒有沒有”吳玉階鬼靈精“以前只知道大哥哥,不知道還有一個二哥哥。”
沈蕓顯得有些局促,不安道:“階兒,去找你爹頑罷,你爹想你了?!?p> “不去”吳玉階把書箱扯下來道“爹爹天天見,哥哥們卻不常見,二哥哥還是頭一次見,我要陪哥哥?!?p> 裴瑯看著吳玉階的書箱感覺分外眼熟,吳玉階見他盯著自己的書箱,便獻寶似的說道:“這是娘給我做的,好看吧?”
裴瑯想到了家里那個同樣用細竹篾編織的舊書箱,當時自己還感嘆了制作人的用心,原來竟是沈蕓做的。他伸手摸著眼前這只書箱上嶄新的竹篾紋理道:“是很好看。”
吳玉階見自己的書箱得了夸獎,開心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