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僅只幾張紙,徐掌柜索性將幾張紙于柜臺上攤開。
這本三字經(jīng),劉昌郝做了一些修改,從宋朝到民國那一段歷史肯定刪略了,另外將君則敬、臣則忠的臣改成了民。
徐掌柜一眼就看到了,問:“小郎,三綱者,是君為臣綱,非是君為民綱?!?p> “三綱者乃董公之語,然東漢亡于何?”
“外戚,宦官,亂民?!?p> “民何亂,豪強兼并,豪強是臣也。隋亡于何,民亂。唐亡于何,不獨是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政,主要亡于亂民黃巢也。秦亦如此,雖秦暴政,亦是于民亂?!?p> “董仲舒及孟子乎?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不重民生國必亡,君須敬民乎?”
放在清朝,不用走出去,劉昌郝可能就因為這句話掉腦袋,在宋朝問題不大,那怕蘇東坡那樣的大嘴巴,不過弄到黃州,依然乘舟散發(fā)、吟風(fēng)弄月。
“若此,若此?!?p> “大丈人,吾非臣,汝非臣,然吾與汝又皆是臣,吾所謂民,包羅百姓、勛貴、士大夫,民安國才能安,故吾將臣改成民?!?p> “有理,作跋作跋。”
跋就是跋文,放在文章或詩詞前面的小序,如《岳陽樓記》前面的“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屬予作文以記之。”它就是跋文,而非正文。
劉昌郝看著徐掌柜激動的神情,突然一哆嗦。
后人對王安石變法有許多爭議,王安石變法用心確是好的,但有些變法很不妥當(dāng),如保甲法,另外在宋神宗逼迫下,越來越斂財,比如劉梁村,不但劉家,其他人家也增加了許多負擔(dān)。所以高滔滔起復(fù)司馬光,自洛陽到開封,父老相迎于道。若是司馬法對王安石變法進行一些改良,宋朝就能翻開新的篇章,但大伙皆沒有想到迎來的不是一個君子,而是一個戾氣沖天的老陰哥。
這就是眼下真正的民意。
你王安石不是推崇孟子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不重民生國必亡,民呢,民生呢。
劉昌郝可不想做一個反王的急先鋒,想找死啊,他連忙說道:“大丈人,有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吾人小言微,若是作跋說出,爭議更多?!?p> 其他人也圍過來看,一個長相俊的錦衣青衣也發(fā)出同樣的疑問:“君則敬,民則忠,是臣則忠吧”
只要改了,必然會有爭議,然而別人能爭議,劉昌郝自己絕對不能多說。
“蜀漢先主逃亡時襄陽十萬百姓跟隨,先主不愿舍棄,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人就是民。唐太宗懲于隋亡之戒,說民能載舟,亦能覆舟,而非是臣能載舟,亦能覆舟?!?p> 三綱是董仲舒提出來的,董仲舒能有劉備牛么?能有李世民牛么?
有幾個士子迷茫。
錦衣青年又追問一句:“置臣于何地?”
看你長得眉清目秀的,怎么是一個扛精!
“臣亦是民,然非是普通之民,其乃是國家、君王之耳目臂膀,是君王與百姓最重要之紐帶。雖如此,亦不能忽視普通百姓,九層之臺,累土為基,君是臺,民是基,君王殘忍,民不忠,基之離心,臺崩矣。”
只能這樣含糊地解釋,畢竟大環(huán)境不一樣。
宋朝在許多方面做得還是不錯的,特別是一個平民化,如登聞鼓的“與農(nóng)民等”,由是國內(nèi)各個階層矛盾不是太尖銳。但從宋仁宗晚年起,這種良好的氛圍在漸漸敗壞,不但司馬光反對販夫羅卒穿羅襪,其他的舊黨如張方平、文彥博等大佬同樣反對普通百姓穿著豪華的衣服、綾羅,乘坐“超規(guī)額”的車子,以便做到“尊卑有序”。
所以才有了一段著名的對話,宋神宗說,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管老百姓便不便!士大夫便才是重要的。老百姓呢,芻狗。
那么究竟是君臣一體,還是臣民一體,實際上在劉昌郝心中是君臣一體,非是臣民一體,然而站在國家層面上,需要的就是這份虛偽。文彥博說的是實話,很真誠,卻特么地混蛋與囂張。
新黨同樣沒有將平民真正當(dāng)成一回事,否則王安石只要扛著宋神宗斂財?shù)募逼刃睦?,變法就能做得更好。這些更不能說了。
至于九層之臺,原句是老子說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與李世民所說的民能載舟,亦能覆舟是一個意思,即便放在文彥博司馬光面前,他們也不敢反駁。
反正這一改,肯定有爭議,爭議不怕,然而不能作跋,一旦作了跋,無論他如何詮釋這個臣改民,不但事情多,爭議也會更多。
雖然宋朝士大夫就是宋仁宗給生生慣壞了,但在這一刻,劉昌郝忽然懷念宋仁宗了,至少在宋仁宗時,無論自己寫了什么,都不用害怕。
錦衣青年也不能反駁,呵呵一笑,懂的,雖然你說的有理,可是董仲舒的三綱已經(jīng)讓你換了模樣。
徐掌柜接著看下去。
后面就到了“赤道下,溫暖極。我大宋,在東北。”
他的表情很平靜,劉昌郝心中訝然,實際劉昌郝還是低估了古人的智慧。關(guān)于這個問題早就有人提到了,《漢書》里說:立春、春分,月東從青道……立夏、夏至,南從赤道?!逗鬂h書》里說:赤道橫帶渾天之腹,去極九十一度十六分之五??追f達注疏《洪范》又說:正當(dāng)天之中央、南北二極中等之處謂之赤道,去南北極各九十一度。
赤道在南邊,分天地南北,中國自古又有太陽從東邊升起的說法,按照這個理論,中國必然位于大地的東北方向。
劉昌郝下載的這版三字經(jīng)也有注釋,但是簡陋版,注釋的不多,沒有注釋到古代赤道一詞的來歷,讓劉昌郝懵逼了。回到劉梁村后,他還是要看書的,早晚會看到這兩處的記載。
大環(huán)境上,臣與民方面對劉昌郝不利,另一條卻很有利。
宋初的文風(fēng)重外表華麗不重實質(zhì),宋仁宗前期,石介為此刻意炮打楊億,窮研極態(tài),綴風(fēng)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篡組,刓鎪圣人之經(jīng),破碎圣人之言,離析圣人之意,蠹傷圣人之道。
那時候的文風(fēng)是以楊億為代表的綺靡文風(fēng),華麗雕琢,艱澀難懂。實際楊億本人文章寫得還是不錯的,雍容典雅,貴氣逼人。然而其他人那有他的才氣,為了追求言語華麗,對仗押韻,于是拼命地往里面塞自己都不懂的東西,造成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文章空洞無物。這才引起各個文人的反感,石介、范仲淹、歐陽修等人才發(fā)起古文改革。
但就是范仲淹本人文風(fēng)也沒有完全變過來,且看他《岳陽樓記》的正文,一直延續(xù)到嘉祐二年歐陽修主持的那屆號稱史上最牛的科舉,幾個太學(xué)的士子為了抗議古文改革,想要跳汴水自殺。
還有一個例子,如李白的《靜夜思》,后來人人都會背。
然而在宋朝受歡迎的是《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相反,因為靜夜思樸實無華,在宋朝沒有多少人注意。
但到了熙寧時,大伙已經(jīng)對這種樸素的文風(fēng)不再排斥。不排斥,就能看到這本書的許多本質(zhì),況且徐掌柜本身是書商,讓他寫未必能寫好,但讓他審書,其嗅覺又遠勝于其他人。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徐掌柜合掌道:“乃是一本好書?!?p> “佳乎?”一個青年士子問。
他犯了與竇建儀一樣的錯誤,以自己的學(xué)問、眼界去審視這本書。
徐掌柜微微一笑:“其非是給大人觀閱,而是給孺童學(xué)習(xí)之蒙學(xué)?!?p> 小孩子會喜歡什么書,一是有趣,二是瑯瑯上口,三是通俗易懂,若是這三方面全部占全,再沾上言之有物,有一定教育意義,那么就是一篇優(yōu)秀的蒙學(xué)。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千字文、百家姓、唐蒙求與其他一些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蒙求,還有一些更冷門的蒙學(xué),皆不及三字經(jīng)。
不是所有士子都反應(yīng)過來,可有一些士子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
再說劉昌郝長相娘不娘的無關(guān),人家年齡才這點大呢。
錦衣青年立即恭敬地問:“兄臺尊姓大名。”
書上沒有留下劉昌郝的名字,只在三字經(jīng)下面用小字留了一個號,一個劉昌郝惡搞出來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