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虜關(guān)固然雄壯,卻只是個邊防要塞,城池規(guī)模小之又小,除去十營駐軍和一些隨軍家眷,便沒有太多閑人居留,肅穆固然有余,繁華卻是遠遠不足。
關(guān)城中央,除去幾條短巷便道,便只有一條可供車馬通行的主街,兩旁店鋪更是稀稀落落,僅有些售賣油糧衣帽的小店,店門半敞不開,客人若有若無,了無半點生氣。
便是這城這街,十八年前卻是另一幅景象。
彼時,人羽聯(lián)軍剛剛經(jīng)歷無比慘烈一戰(zhàn),最終勠力同心,搗毀蜂孽老巢。隨后大軍凱旋東歸,經(jīng)由睦西廊道入得拒虜關(guān)來,此時已是人困獸乏,兵饑將渴。
澄昭之妻,帝后皎婉恰于此時,率領(lǐng)一干后援兵士攜酒擔(dān)肉、吹奏禮樂,特地前來犒軍。
人帝澄昭欣慰之下,索性在拒虜關(guān)城擺下慶功大筵,致謝天羽五旗與四域元耆,犒勞諸國王侯與生還將士。
正是在腳下這大街之上,八百八十八桌流水筵席從西而東一字排開,香肉如林,美酒若池,清風(fēng)朗日之中,人羽藩籬盡除,勾肩搭背之下,尊卑之心暫去,羽族戰(zhàn)士與人族兵將開懷共飲,四域元耆與八國王侯由衷同樂,素不和睦的各國戰(zhàn)獸也似在此一刻難得達成休戰(zhàn)默契,竟然不分群種,盡皆在那關(guān)外原野上悠然雜處,交頭接頸,耳鬢廝磨,好不其樂融融。
慶功大筵完畢,天羽五旗各返來時所在,四域元耆重隱郊野居處,七國國主也帶著各自兵馬歸還故國去了。
待到人煙散盡,澄昭才帶著皎婉東返國都??删驮诎胪局校握褌麆菽涿畹暮鋈患又?,最后竟然亡故了!
與此同時,國后皎婉與錐風(fēng)怒騎督領(lǐng)渡不量也是不明不白失蹤而去。
隨后,危戮聲言渡不量謀害人帝,并挾持帝后私奔而去,同時借口天熱易腐,竟而將人帝尸身草草火花了!
隨即,左將軍危戮自擢為澄陽掌兵,下令全軍盡著縞素,震天哀樂之中,護送澄昭衣冠骨灰返回八廓城中。
但不久后,國都之中變故連生,人帝后裔先后莫名亡故,朝中六部舊臣或死或隱。
再到后來,危戮與前來問罪的窮荒國王解萬愁大戰(zhàn)于拒虜關(guān)前,解萬愁最終糧盡,兵敗而回,元氣大傷的危戮也隨即東歸八廓城中。
自此之后,拒虜關(guān)口便被遺忘殆盡,成為眼下這個寥落冷清的模樣。
即便如此,迢遠分明看到,一抹希冀之色還是從阿瓜面龐上慢慢顯露出來。
自從看到關(guān)口城頭那柄澄陽大旗開始,一向茫然空冷的阿瓜心中似乎突然燃起了一把火焰,火焰雖小,卻終究有了光彩。
迢瀚車隊在拒虜關(guān)未做停留,隨即繼續(xù)向前馳去。好在車下終于不再是沒有車轍的荒原,代之以一條雜草滋生的官道。
道旁也已不再荒涼,茅舍炊煙不時隱現(xiàn),莊稼農(nóng)田歷歷可見,耕田老牛斜臥綠蔭地里,老叟頑童坐立道旁路邊。流水小橋相伴酒旗野店,更有蟬嘶蛙鳴聲聲,一景一物皆有恬淡。商隊輿車擦肩農(nóng)夫旅人,各敘澄陽迢瀚鄉(xiāng)談,陌生相熟不乏友善。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著此處已入人族園囿。
但,一場通關(guān)風(fēng)波憑空耽誤半日,出城不久,夕陽便即漸漸斂去,天色隨之開始昏暗下來。
此處雖然已是澄陽境內(nèi),但此處仍舊偏僻,目光所及之處仍是荒野模樣,山林之中多有猛獸。加之危戮任人唯親,澄陽綱紀紊亂不堪,親信巧取豪奪,官吏盤剝甚重,因此流民亂匪多出不少,若要執(zhí)意夜行,迢瀚商隊雖然不懼,卻也恐生不測枝節(jié),于是迢安早早囑咐途無用留意道邊,若有方便歇宿之處,便即駐車,明日再行上路不遲。
轉(zhuǎn)過一個彎,前方便是一個開闊山坳,一條小溪自山頂蜿蜒而下,流到此處,因了地勢平緩之故,便即四處分岔,化作幾束涓涓溪水,或潛流地下,或回環(huán)地表,滋潤出好一片繁茂蔥郁的桃林杏樹,此時桃花杏花均已落盡,正是果子將熟未熟時節(jié)。
林畔道邊,一面不大的杏黃酒旗高高挑出,日色雖已黯淡,旗上一個大大的“酒”字卻是隱約可見。
車魁途無用見了,便即驅(qū)駝上前。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叟已然看見,早早迎出店來。
與老叟一席探問,途無用才知這家路邊野店兼營客棧,雖是茅屋草炕的通鋪,卻是將這處四方院落的東西兩面占去,少說也能住下四五十人,正面還有五間上房,專供富貴講究之人歇宿,只是略微簡陋了些。
荒山僻野之中,此處已是極好的歇腳所在,途無用聽完,便要下訂,但老叟卻連連擺手,又將一番丑話說了出來。
原來,前幾日剛有一大隊客商從此經(jīng)過,將店里酒肉全數(shù)吃光喝盡,此時店里只剩一些就近收來的果蔬青菜,若要吃肉,須得半月之后了,若是客人不嫌,盡可駐足安歇,價錢也是好說。
老叟便是此處店家掌柜,名字喚作山根,雖是無氏庶民,待人極是淳厚熱絡(luò),只是上了點年紀,稍顯啰嗦了些,口中總是念叨個不停。
途無用聽著有趣,便即隨口問道:“店家,你若是自來缺酒少肉,直說便罷,何必又編個由頭出來誆人,話說我途無用行走這條商路已然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此處方圓幾十里都是荒山野嶺,除了拒虜關(guān)的兵將,又哪來的大隊人馬?”
山根耳朵雖不好使,卻也能聽出途無用口中譏諷之意,連忙分辨起來:“客官莫不以為老漢扯謊?那可真是天大冤枉,就在……嗯,就在兩日之前,一伙黑衣黑馬的刀客便是從此經(jīng)過,砰砰砰的半夜踹門進來,老漢還以為來了匪盜,差點被嚇了個半死……”
“且住,夜半從關(guān)城而來?店家,這拒虜關(guān)城從來都是日落關(guān)門,距此也不過兩三個時辰的路程,如此算來,那伙人馬又是如何能夠通關(guān)而過,哈哈,你這不是扯謊又是什么?”途無用詐唬道。
“至于何時通關(guān),老叟卻是不知,但那伙黑衣黑馬的人兒確實夜宿小店,而且高聲大氣,蠻橫得很,不等活計招呼,便即罵罵咧咧的自行翻箱倒柜,找酒取肉,老漢養(yǎng)在后院的兩口豬、六只羊連同所有的雞鴨也被這伙客人一并殺盡吃光了,這才沒了酒肉招待客官?!鄙礁藭r說起,仍舊有些不忿。
“吃了這么多?如此算來,那伙人足有百十人了?”途無用詫道。
“何止!小店后面果園里的桃樹幾乎都拴滿了黑馬,照老漢來看,應(yīng)該不止三兩百匹!”山根說完,卻是意猶未盡,繼續(xù)埋怨道:“那伙人粗魯至極,倒像是一伙盜匪,老漢見他們?nèi)硕鄤荼?,也只能忍氣吞聲,好在一個腮下生有黃毛之人似乎便是頭領(lǐng),出手倒是闊氣的很,第二日臨走結(jié)賬,直接把這個拋給老漢,喏,你看!”
山根似是唯恐來客不信,說完便將一塊黃澄澄的物什拿了出來,同時臉上浮出一絲炫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