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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賈

第二十六章 一錯再錯

漢賈 孜然牛肉 9527 2020-03-23 10:25:39

  燭火微微曳動,細煙自火尖騰空一尺有余,分別黯淡消散在各自的燈盞上方。

  明晃晃的正堂內,眾人紛紛把目光集中到主座的管佐身上。

  在李并問話之后,正堂內的氣氛出現(xiàn)片刻的凝滯,隨后管佐停筆掃視一圈,別過頭望向李并,無奈一笑:“李伯,你先去坐。等我寫完,你再評價我此舉是否妥善,如此可好?”

  “是啊,方才叫我等靜等,你怎能先食言。”田輔拉了拉李并的胳膊,沒拉動李并,說道:“知道你惜才,不能忤逆了二郎自己的心意啊。二郎許有深意呢?反叫你壞了籌謀。與我吃酒去。待他四人寫完,我等再一同品酌一番?!?p>  習珍伸手搭上李并的肩膀,笑道:“以郄視文,實為不妥。既是比試,當清靜才是。李兄少安,你我暫坐一旁,莫擾亂了四個后生的心緒?!?p>  “大先生說的是。”伍遵一張圓潤的胖臉笑容和善,朝伍善、伍壹揮揮手,“你我也不要瞧了,暫且去前院靜等片刻?!?p>  “四位仁兄努力勉之?!蔽橐脊笆殖鴧⑴c比試的管佐羅鐵等四人掃了一圈,鼓勵之后又拱手向管佐,一臉認真,“管兄,常言道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不管此次結果如何,能得見你須臾之間舍棄掌柜這等富貴之職,其內之脫俗豪情,足見‘自知者明也’之大義,伍某深感佩服……不打攪了,暫去前院一避?!?p>  也不等管佐回應,伍壹當先邁向前門。

  之前失言說了“不當掌柜?”,顯得過于在乎管佐的比試,方才一席恭維話,應當能把之前的問話彌補成是“因為過于詫異管佐放棄掌柜”的原因了,這番話又能凸顯自己的品德,叫李并、習珍、習宏對自己增添好感,總的來說,伍壹是滿意的。

  他邁出正堂,回過頭透過門欞望了眼進去,就見李和湊向主座拉李并的過程中,目光一直望著主座案幾上的竹冊,顯然是打算去看管佐到底寫了什么。

  伍壹回過頭,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湊到跟上來的伍遵身邊低聲道:“二叔,適才姓管的分明放棄掌柜之位,卻容色自得,你可看到了?”

  他朝著院門抬了抬手,伍遵回首隔著門欞望望正堂主座方向,又望了伍壹一眼,走向院門,低聲笑道:“你有何解?”

  伍壹跟上去,傲然一笑:“尋常人放棄掌柜之位,豈會欣喜?你看這宅院破舊的……”

  側目有些嫌棄地打量了一下管家院落,他想著這宅院暗處興許藏了不少老鼠蟑螂,表情有些不自在,“這種人家,窮怕了,財帛富貴擺在面前,縱使不要,少不得掙扎痛苦,他姓管的再瘋,又不是傻了,僅為守住不慕名利的氣節(jié)而悅,絕無可能啊。此中必有賞賜,故而發(fā)笑。”

  院門外,臨市垣停靠的馬車面對管家一側,一只火把插在車廂外部邊沿的榫眼上,兩名車夫正站在馬匹前方,一邊安撫著馬匹一邊低聲說笑著。

  伍遵伍壹出去時,兩名車夫剛朝著車廂走,伍遵擺手阻止了他們,把火把遞給其中一名車夫,大概是受到火光影響,馬匹有些不安地晃著脖子打了幾個響鼻,兩名車夫隨即走到馬匹前方安撫馬匹。

  伍遵靠坐在車轅上,面向管家,說道:“以你之見,今日叔孝兄來此之事,管二郎早有準備,有人已允了好處?”

  “那姓管的……”伍壹剛開口,伍遵又道:“知道你因管二郎受了不少委屈,再恨也不能如此稱呼。不管你往常是否如此稱呼過別人,往后不要如此了。你是士人,小禮也不容有失。小事同樣有福禍報應,不要小覷,穩(wěn)妥為上?!?p>  “侄兒謹記二叔教誨?!蔽橐几尚σ宦暎f道:“管佐肯定得到羅氏號令了。侄兒愚見,此次管佐應當有不少選擇。當掌柜,即成羅、習之鷹犬,又能摶扶搖而上,享富貴、得名聲,這必是此次最大的賞賜了?!?p>  他沉吟片刻,“不當掌柜,少不了得到一筆錢帛,興許羅氏大宗允諾了管佐能抽身事外。這是中策……其他的不用再說,只有這中策最有可能。若我所料不差,先前管佐下筆之前容色端正,正是在權衡,此后選了放棄掌柜后的這個中策,自覺前路無阻,又無麻煩,故而笑得如此自得。”

  伍遵微笑道:“他為何不當掌柜?習大先生是他老師,田國盛又在東亭街東南一隅多有美名,此二人都能成他的依仗。再有端木堂李掌柜看重,有此三人照看,既然有選擇,為何偏要選中策?”

  伍遵朝著車轅前方挪了挪屁股,伸手在剛坐過的地方拍了拍,“他能為秋試不過投河,絕不單是為了讀書,究其根源,便是名利二字。這等過激之舉,往好了說,是心有宏愿,不甘平庸。此次投效羅、習二家,不正是機會嗎?舍棄這等良機,如何能做到笑不帶苦?”語調舒緩,伍遵搖搖頭,“不合常理?!?p>  伍壹一時語塞,坐到伍遵示意的位置,伸手進車廂掏了掏,片刻后說道:“二叔,你想岔了。并非誰都愿意勞煩別人,縱然是羅、習這等門戶,一樣會有人不愿登門勞煩,更別說去當僮客奴仆。”

  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只包裹,從中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扁壺后把包裹塞回車廂,拔出壺塞后對著壺嘴抿了一口。

  “這露酒乃奇貨,我再無剩余了,你省著喝?!蔽樽衲樕⒚C,望著管家院門內,“李掌柜若看到,許要怪我私藏。你收回去。此酒勁大,也不宜多喝。”

  伍壹笑著咂巴一下嘴,塞上壺塞把酒壺往車箱里一塞,“這些年我在五業(yè)曹見多了這等蠢人。短視粗鄙,自己可以作踐自己,但若別人讓其陷入危險,乃至僅丟了顏面,便即刻躲得老遠?;蜃灾氨桑瑢幙梢皇聼o成,饑寒而死,也不愿豁出一切尋求出人頭地的機會。殊不知人死了,這些大義毫無意義。”

  他頓了頓,臉色不屑道:“又有臆想只憑才能、一點請托說情都不想去做的癡傻之輩,端的是不知人世疾苦,自不量力。都被那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騙的神志不清。管佐想必亦是如此。只圖小利,不想受制于人,興許還怕別人給他帶來厄難?!?p>  “年紀不大,說的話好似比我經(jīng)歷得還要多。”伍遵莞爾道:“倒也說的在理。若往后似那句‘不當掌柜’這等多言之語不再失口而出,有你這些話,我便能安心看你當循吏,為我伍氏光耀門楣。”

  伍壹干笑兩聲,便見伍善與李和走出院門,李和笑道:“你叔侄二人議論何事?笑得如此開懷?!?p>  伍遵直起身,笑道:“正說那三小女。其中二位一看就不是管家的人,與你東家亦或習氏有關。那白膚女子當是貴人近侍。今日可無姑娘在此,莫非是伺候習家其中一位先生的?若不是,你可得引薦引薦,伍家若能攀上一門親事,異日少不了你的好。”

  “莫要胡言?!崩詈捅砬橐幻C,望了眼管家院門內,“老田他兒子得大宗欽定了婚事,過不了多久要與大姑娘的近侍成親了。那二女也是大姑娘的近侍,奉命來就義堂幫忙籌備親事。想是今夜管家人手不夠,被叫來幫忙。”

  伍壹原本輕浮起來的表情隨即一收,望著管家院落,抿了下嘴唇。

  “大姑娘的傅婢,他日許是哪家貴人的下妻。是不該論,伍某失禮?!蔽樽褚布纯虜咳荩S后又道:“你家大宗配婚?田國盛了不得啊?!?p>  “老田一家本就受器重,此事乃意料之中?!崩詈捅砬槲⑽㈩j唐,又肅聲道:“你可萬萬莫在老田與李兄面前調笑要他二人做媒與此二女相識,此事若漏到大宗耳邊……恰逢前日李兄把大姑娘得罪了,大宗已是氣極,加上此事,李某再想以今夜比試之事阻攔管二郎當掌柜,難上加難。若牽連了三叔公,就不只是我要遭罪了,你也逃不了?!?p>  伍遵一臉嚴肅:“伍某知曉輕重?!?p>  “小心為上,伍兄海涵。”李和臉色微微愧疚,隨后朝著伍壹拱手道:“伍大公子,李某適才一觀,管二郎確是未用文書樣式,純以方言白話書寫。開頭兩句,又確實是推辭了掌柜一事?!?p>  李和望了眼管家院落,低聲道:“我適才初見管二郎,以為此人喜怒形于色,自覺方才此人書寫時那發(fā)笑之狀必藏內情。你以為,他是早有準備,順勢而為,故而發(fā)笑?亦或性情使然,不慕富貴,此次自覺離了銅臭,心境圓滿而笑?”

  “李叔,他若有如此心境,又豈會投河鬧出如此大的丑事來?”伍壹哼了一聲,“其實我方才與二叔就在談論此事。管佐秋試不過便投河,定是好名利,不甘庸碌,絕無心境圓滿之說。以侄兒愚見,此次他最大的好處定是掌柜之位,此事足以攀附羅、習。不當掌柜,必得錢帛,且能置身事外。他此前肅容理當是在舍取,定奪之后,舍棄掌柜之位卻能展顏而樂,又定是決定抽身事外,當成錢貨兩清的買賣來做?!?p>  伍壹臉色遲疑片刻,瞥了眼伍遵,一臉堅定道:“侄兒便直言了,管佐此人庸碌無能,此次必得你家貴人的號令了。他退位讓賢,乃自知敗局已定,于此事上,李叔寬心便可。防的該是貴人叫他應下比試,將計就計,許要責罰你等以大欺??!我料管佐此番功成身退,往后已無用了。李叔不若另尋時機找他詢問貴人何意。”

  見伍遵沒什么不悅的表情,李和又若有所思,伍壹表情愈發(fā)自信,“管佐此人性情執(zhí)拗,尋常手段許問不出什么,不妨多派幾個人嚇他一嚇。終究是口含乳臭的少年,初得錢帛必享樂一陣,絕不舍得再自尋短見。此時我等已無惹出大禍事的危險,而后恩威并施,查明真相不遠矣。有此一事,也省得我等多派人手去打聽那李白、王羲之了?!?p>  “那二人是一定要派人找的,事關重大,不能只聽管二郎一面之詞?!蔽樽裱a充了一句,望向李和,“叔孝兄寬心,伍家定全力助你。而今比試結果雖未定下,有子方之言,實也明了,此時又能斷定管二郎早有準備,已是幸事。叔孝兄不妨思量一下子方的提議。若怕事泄,伍某可以幫忙,定叫人查不到你身上去?!?p>  伍遵頓了頓,微微肅容道:“想在令東家那貴人眼底悄悄尋人,是極難之事,過于逾禮又恐惹貴人生厭。對付一個南市偏隅之地的后生小子,卻非難事。便是知道我等動的手,想也知道貴人不會當真看重此等出身之人,我等自是無事?!?p>  李和遲疑著點頭,“也只能如此了。那王李二賢……理當確無其人……便是有此二人,此計勢在必行……”

  見李和同意下來,伍壹神色微微振奮。

  事到如今,每一步幾乎都有他的參與,而且,他看破管佐的紕漏,幫著李和做出判斷,定下計謀,在這件事中已然如謀主一般。

  一旦事成,這個功勞就大了,好好運作一番,他在家族內外都能獲得不少的名利。

  他日若傳到那些貴人耳邊,得到看重,前程便絕非斗食佐吏這等小吏。

  月色下,火把熊熊燃燒。

  伍遵眼眸之中蘊著火光,笑容自信。

  ……

  正堂內有些寧靜。

  火光輕曳,眾人少有動靜。

  此時李并已經(jīng)坐回位置上,那席位原就與田輔的席位并在一起,此時又把李條的席位并在一起,李并、田輔、習珍、習宏、李條五人便對著三張案幾,或是喝酒喝姜茶,或是吃飯吃菜,一個個輕手輕腳,目光不時掃向比試的管佐羅鐵四人。

  參與比試的管佐、羅鐵、李丘、田陵正在埋頭書寫,此時四人的案幾上分別攤開來一卷竹冊用于書寫,另備有四卷空白竹冊疊在左手邊。

  這些竹冊都是李并在端木堂買下送過來的,是十片裝的一尺竹冊。每片一尺竹簡都能寫三十字左右,一卷竹冊就能寫三百字,五卷便是一千五百字——考慮到出題的范圍,李并覺得這四個人寫不了太多,所以就讓樂燕田輔只搬了兩箱木笈,正好分別給管佐四人分發(fā)了五卷竹冊。

  按理來說,管佐既然放棄了掌柜之位,本應該寫上幾句就停下毛筆,但此時毛筆在他手中毫無停滯,隨著時間延長,李并習珍等人的表情便也好奇起來,如果不是怕打擾到管佐,只怕李并此時已經(jīng)站到管佐身邊看管佐的竹簡了。

  樂燕正跪坐在管佐右后方,此時已經(jīng)不需要她磨墨了,她便安安分分跪坐著,大氣不敢出。小姑娘不認得幾個字,但起碼會看竹冊的大概變化,這時仰著脖子,眨巴著眼睛,見管佐身前攤開的第一卷竹冊逐漸被填滿,原本在聽聞管佐不當掌柜后如釋重負的小臉,再一次心事重重起來。

  羅彩正跪坐在羅鐵身后方,她也不時掃向管佐,隨著時間推移,她的呼吸雖然已經(jīng)平穩(wěn),但心跳仍舊跳動得劇烈,此時攥緊了放在雙腿上的拳頭,關于管佐這次不當掌柜的一些猜測也更加堅定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竹冊攤開來的啪啪聲打破寧靜。

  眾人望過去,便見管佐率先取了第二卷竹冊攤開來,并把第一卷竹冊挪到一旁,卻并沒有卷起,顯然是準備照著第一卷寫第二卷。

  與此同時,管佐掃視一圈,望向身后,輕聲道:“小燕,你去東廂再搬一合木笈來?!?p>  樂燕眨巴幾下眼睛,確認沒有聽錯,點點頭,急忙朝著前門走。

  此時房間里有些靜謐,管佐的說話聲雖然輕,但基本上所有人都聽到了,于是眾人表情驚疑,似乎都從管佐另要竹冊的舉動中,品味出管佐不當掌柜之舉另藏玄機。

  羅鐵更是肅容正色,望了眼管佐之后,又低頭提筆緩緩書寫。

  ……

  院門外,見得樂燕出門又從東廂搬了一合木笈到正堂,伍壹自覺原先準備的那些竹冊已經(jīng)夠用,正疑惑這合木笈是給誰準備的,就聽伍善笑道:“叔孝兄,方才便想問,你前次叫人送到伍家的那幾十合木笈也是這種漆色吧?不是說上等木料嗎?能送到此處來?”

  伍善三十出頭的年紀,比伍遵小了有五六歲。事實上伍善是伍家庶出,與伍壹的父親伍尚、二叔伍遵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這人長得不似伍遵、伍壹、伍喜等人陽剛粗獷,相比魁梧的伍壹、發(fā)福的伍遵以及長得陽剛英氣的伍喜,伍善則相對消瘦,加上皮膚白皙,五官和諧且鼻梁高挺,容貌便顯得有些陰柔,此時笑起來,嗓音溫和,語調也慢條斯理的。

  李和苦笑道:“端木堂李掌柜放出話來要收此人為義子,豈是有假?又豈會薄待?”

  伍善“哦?”了一聲,“你方才還同意子方之計,以為此人無名小卒,怎不將李掌柜有意收義子的事思量進去?別到時我等的人出手了,反因李掌柜幫襯管二郎,與羅氏的客僮打起來了。”

  “管二郎是無名小卒已是你我都知曉的事,還需要思量進去?老田李兄與習家二位先生在此,他便亦在青云之上?還不是無名小卒!”

  李和臉色有些不耐煩,又語調微沉道:“良禽擇木而棲,這樹還分枝杈。能得見劉荊州,往后我這李兄已是羅氏名宿,并非僅是三叔公麾下之人了。你若是他,得知自己有望功成名就,又自知此前冒犯了大宗,冒犯了這個能叫你功成名就的人,你可會想著盡力彌補?”

  “我李兄雖性情中人,能常坐端木堂掌柜之位,豈是等閑之輩,你說他這么快定下收義子,送東西,用意何在?當真是欣賞管佐一個投過河的無名小卒?何其荒唐……莫說李兄了,就觀那碓病禿頂之人精神容色,便知這群人聊不到一處,鳩居鵲巢各聊自己的罷了。便是掩人耳目?!?p>  碓病是這年月對駝背的稱呼,此時李和說的碓病禿頂之人,自然是李條。

  伍壹在旁聽著,感覺受到很大啟發(fā),便見李和臉色微沉地說道:“我與李兄雖非親兄弟,十幾年共事之情是有的。他已前途無阻,不帶上我,尚在情理之中,但若僅為區(qū)區(qū)一個少年,強說義子,當真要不顧我的顏面與我反目,便是欺我,我到時自然也不講情面了?!?p>  李和說著,朝著伍遵、伍善拱了拱手,“元思、承業(yè),李某肺腑之言,此次爭端雖雜著李某臉面之爭,實是有諸多利害。雖說三叔公掌管南市眾多羅氏家業(yè),真起了紛爭,壓不下去,就可能生出亂事來。你伍家與我等是有買賣來往,到底是外人,于此事上避開一些就好,不見得要分出親疏來。先前是我思慮不周,此事你等不若能避則避……”

  “叔孝兄此言差矣!”伍遵握住李和的臂膀,打斷道:“不必多言!你我相交乃私情,我?guī)湍阋彩撬角?,無關伍家?!?p>  伍壹難得見伍遵與人交際,此時看著伍遵容色真摯,見李和被感動了,心中倒也覺得有趣。

  眾人正說著,田輔、李并、習珍走了出來。

  此時正堂內要保持安靜,管佐雖行為古怪,眾人卻也不敢靠近打擾了管佐的思緒,再加上李并喝了點姜湯也覺得胸悶氣燥,由李并引導,三人索性出來透透氣,順便聊天解悶。

  李并剛走院門便問道:“元思啊,近來自華容運正宗的魴魚過來可還容易?水賊可又復起猖獗?”

  魴魚之中以南郡華容縣南側云夢澤之中的魴魚為最,這是此時荊襄地區(qū)的共識,也有魚苗漏到漢水的,在江夏郡鄂縣形成魚群,所以又以鄂州魴魚為第二。

  但秋收時節(jié),江夏郡那邊需要防備孫權侵擾,商運受限嚴重,運費也是高昂,舍近求遠從那邊運貨過來顯然不現(xiàn)實。這時候又照例會有賊匪冒頭打劫糧草,就近的華容縣那片區(qū)域倚著云夢澤,往常便有盜匪利用云夢澤的地形躲避官府,所以在尋常人的印象中,那邊治安也不太好。

  伍家主營客商,麾下客僮雇工散布整個荊州,又有諸多關系網(wǎng),即便一時之間不知道華容那邊的具體情況,打聽起來也不困難,伍遵便道:“近來忙著秋收事務,不曾留意華容,李兄等上幾日如何?若是不急,等上十天半月,幾百斤的華容魴我親自送到府上。”

  李并捋須笑道:“如此甚好,我便要一百條活魴魚,到時花了多少錢,只管與我說。你莫欺為兄不知魚價便好。”

  “習大先生在此,李兄如此戲言詆毀,我可惱了!”伍遵佯怒道,隨即訕笑,“你我談錢也不必。伍某丑人學西施,學著士人也愛弄字書。年初時,亞圣張昶病逝,章草一脈折損了一員大家,善書者無不哀痛……”

  李并在伍遵一開始開口時臉色還微微不耐,聽到“張昶”,隨即表情肅然,習珍也斂了斂容。

  章草是張芝所創(chuàng)“一筆書”——即“今草”的前身,不同于今草一筆而就、字與字相連,章草保留隸書筆法的大概框架,上下字基本分開不相連。

  章草在今草創(chuàng)出來之后,就逐漸受到冷落,當世文壇公認的章草名家也幾乎少有,“草圣”張芝死后,張芝的弟弟張昶可以說是章草的泰山北斗,其次就是曹操。

  時下流行讖緯封號,把人神化、封圣也是常有,張芝就有“草圣”的稱號,張昶則號“亞圣”。這種說法一般多見于書法界與商界,書法界是真的尊重,商界則是為了賦予物品屬性,哄抬相關物什的物價。

  年初時,張昶病死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他的死對書法界乃至文人界都是一大損失,所以此時明知伍遵又有討要書法之意,李并雖然不耐煩,還是臉色莊重表示對張昶的敬重。

  此時文人重視書法,儒學又提倡對死者有敬畏之心,習珍聞言自然也不敢怠慢。

  “伍某亦甚為痛惜,托人想買他所刻的《西岳華山堂闕碑銘》當傳家寶,可惜為時已晚。如今拓本盡皆無影,碑文自有朝廷庇護,再想拓下來也無可能了。當初梁鵠、邯鄲淳二位大家有感而發(fā),亦有章草從五業(yè)曹流出來??上槟碂o緣得見。”

  伍遵臉色沉痛,“不曾擁有大家真跡,伍某心中甚憾。此番李兄以楷書另立山頭,于書法一道可謂承前啟后,乃書者之福音,少不得成為青史人物。伍某有幸結交,不求留名青史,但求李兄此生親手為伍某寫上一副字帖,無論何等書法都行,便是不能,替伍某覓得梁大家、邯鄲大家的真跡,令我伍家得大家墨寶陶冶庇蔭,亦是伍某之福報。伍某必重金答謝,往后結草銜環(huán)以報!還望李兄……呵呵,不吝相助。”

  李并表情不悅,也不知在想什么,厲聲道:“伍元思,老夫實話與你說,再過幾日,老夫還在不在端木堂全看老夫興致。區(qū)區(qū)送魚之情,你不做自有別人接手,不過買賣耳。若再借機說些不中聽的話,休怪老夫不念情分!”

  伍遵慌忙道歉,田輔李和伍善也幫著解釋,李并卻冷哼一聲,“道不同,不相為謀!”又折回正堂。

  田輔、習珍倒是沒跟過去,見伍遵表情訕然,氣氛尷尬,習珍沉聲道:“恕習某無禮,我勸伍兄暫且不要打探二位張公的墨寶了。我這兩日得到消息,二位張公之弟武威太守張猛,七月造反攻殺了雍州刺史邯鄲商,后為州兵圍困,自焚于城墻上。而今張氏一族恐受張猛污名所累,藏二張公墨寶,恐為歹人攻訐陷害?!?p>  “造反?千真萬確?”伍遵問道,表情與田輔等人一樣有些凝重,習珍點頭說道:“七月的事,幾家人近來都得到消息了,除卻雍州來人,尚有許昌邸報,不似作偽。”

  這種消息就比較私密了,習珍這番提點可謂有心,伍遵便也鄭重感謝。

  隨后眾人少不得唏噓一番,畢竟張氏三兄弟都是“涼州三明”之一張奐的兒子,三兄弟前二位都是名門大家,最后卻因為張猛落得反賊家屬的下場,也是家門不幸了。

  話題進行到一半,李和朝田輔問道:“老田,方才那姑娘捧了一合木笈,為誰準備的?”

  田輔瞥了眼習珍,表情深沉:“二郎要的?!?p>  李和眉頭一挑,點頭“哦”了一聲,沒再問什么。

  伍壹心中一凜,覺得這事有些不對勁,他等了片刻,沒等來李和再問“管佐為什么要竹冊”之類的話,心中著急,隨后便也意識到田輔其實說不出什么來,有心進去正堂一看,卻又覺得不該過于迫切,便只能留在原地干著急。

  此后伍遵等人便也知道習宏在正堂負責監(jiān)考,田輔、習珍是為了保持正堂內的安靜出來聊天的。在場的人圈子不同,其實也沒有太多的話題,不過好歹都善交際,眼見也是有的,于是基于雍州戰(zhàn)亂這個話題談一談世道,又說起荊州各郡的局勢,也不無聊。

  不久之后,正堂內,李丘停筆懸于十片竹簡寫滿了九片的竹冊之上,側目望了眼左手邊寫完的三卷竹冊,又望向右手邊。

  見鄰座羅鐵埋頭書寫,管佐坐于主座上正在停筆思考,李丘吹了吹竹冊上的墨跡,等墨跡干了之后,把竹冊卷起,朝對面的習宏指了指案幾,在習宏點頭之后,起身拱手,朝著前門退出正堂。

  田陵隨即也放下手中毛筆,把三卷竹簡卷起放在案幾中央,朝習宏拱手后快步走了出去。

  李并正與習宏、李條并席而坐,望著兩張案幾上的竹冊,剛作勢要起身,習宏低聲說道:“李兄少安,完試再看不遲?!?p>  李并悻悻地坐了下去,望向主座,見管佐望過來,剛準備使眼色詢問,就見管佐又低頭奮筆疾書,老人挑了幾下眉頭,一臉枯燥。

  此時管佐的案幾上,包括在寫的竹冊在內,一共攤了六卷竹冊,羅鐵的案幾上則有一卷竹冊攤開來,四卷寫完的竹冊疊在一旁,兩人的案幾中間,尚有一個打開的木笈內疊著一摞由十卷空白竹冊組成的四層高的書冊堆。

  這邊李丘、田陵走出院門,田陵李和等人便圍了上來。

  李和朝著李丘笑問道:“你二人寫得如何?可否告知為叔?”

  李丘微笑道:“就不獻丑了,三叔屆時就知道了?!?p>  田陵干笑著點頭附和,撓著后腦勺朝田輔說道:“爹,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沐浴更衣?屆時再帶幾件衣服過來給二位先生御寒。我看二位先生今夜要久留南市。市門一關,再走不易,可要安置幾間客房?”

  畢竟是秋夜,夜色漸深,微風一起,便叫人覺得寒了。

  此時離比試開始已然過去兩刻左右,看月色已入戌時,即后世的八點左右。一般情況下,等到戌時結束,即后世十點左右,進入這時稱為“入定”的亥時,市門也就關了。

  不過田輔知道田陵這表情,明顯是比試表現(xiàn)的不好,在以其他形式彌補,便也不耐煩地揮手道:“客房不必了。沐浴更衣后先招呼你羅永叔等人準備馬車。你再帶幾領新袍子過來。小八,你可要過去歇……”

  李丘搖搖頭:“我便不去了,陪著二哥?!?p>  “也好?!碧镙o點點頭,望向田陵,田陵朝眾人拱手告辭,獨自順著街道往西跑了。

  這邊李和又問道:“子堅與管公子寫得如何了?”

  伍壹隨即側耳,目視著卜金走出來,就聽李丘語調怪異,“我出來時二哥已寫到第五卷了,仲匡在寫第六卷?!?p>  伍壹眉頭微皺。

  “寫到第六卷了?”習珍表情訝然,沉吟片刻,微笑道:“我觀子堅言辭精簡,不雜口語。能寫五卷,大體是平日好學而日參省乎己。小佐以口語取巧,雖有六卷,單論此事,反落了下乘?!?p>  習珍說得客觀,伍壹想了想,覺得習珍的立場毫無偏袒,心中暗自幸災樂禍:管佐啊管佐,想你再取巧,沒有真才實學與家世背景,又如何能得人袒護?徒勞無功耳。

  他此時也感覺管佐之前提出不當掌柜是在以退為進了,寫這么多卷,肯定就是為了碰運氣,便暗自鄙夷,又一想,照著這個形式下去,自己剛才出來時抬舉的話反倒諷刺了管佐,便也心中暗爽。

  伍遵望了眼李和,笑道:“習大先生,管家賢侄若不想當掌柜,不會寫那么多卷。此番想是以退為進另有所圖。你是他的老師,可否說上一二。他在五業(yè)曹時,平日試論寫得可還精妙?善于見微亦或大略?”

  習珍一怔,思索片刻后笑道:“小佐守正篤實,以忠孝見長。此次論商,非平日所授,難有定論?!闭f完后表情微微凝滯,似有慚愧汗顏之意。

  這話換而言之,是說管佐在見微與大略上都沒什么建樹,就是恪守正道忠厚老實,這是五業(yè)曹已經(jīng)用爛了的評語,伍壹便也暗自發(fā)笑,隨后察覺習珍表情微異,猜著習珍因為被稱為管佐的老師而不悅,心中更是大定。

  他想著這次管佐與羅氏聯(lián)合的事習珍絕對知道,此時毫無偏袒,更有尷尬之意,絕對是要跟管佐撇清關系的表現(xiàn),變向也證實自己的猜測都是對的。

  “子堅當初被看重,也以忠孝見長。不過他守正出奇,多有奇思,又能顧得周全,能成大公子身邊書童,確是才學出眾,人心所向?!崩詈驼f著,望向李丘,微笑道:“阿丘能見微,九兩……小九田陵識大體,與此二子相比,子堅確是二者兼得,有良才之相。此次比試,綠葉襯紅花了?!?p>  九兩是田陵乳名,之前是氣急出口,這時考慮到田陵已經(jīng)成年,李和便也改口,田輔隨即替田陵謙虛幾句,想著這話題再說下去,有詆毀管佐變向讓習珍出丑的意味,剛想把話題往其他的地方引,羅鐵從院門邁步出來。

  此時羅鐵表情從容,意氣風發(fā),李和便也笑著問道:“子堅如此容色,莫非已穩(wěn)操勝券?”

  羅鐵朝著眾人自信一笑,朗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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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張猛攻殺邯鄲商,《資治通鑒》為206年七月,即建安十一年七月?!度龂尽嫓U傳》為建安十四年,我個人擇取《資治通鑒》版本寫入本書。如有爭議,也請以此版本為準。即:   《資治通鑒·漢紀·漢紀五十七》:秋,七月,武威太守張猛殺雍州刺史邯鄲商;州兵討誅之。猛,奐之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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