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清明(三)

　　將至清明，下雨的時間便多了起來，雨天能做什么呢？對于12歲的謝時至來說，只能是無聊到發(fā)呆。

　　謝時至的爹娘從他小的時候就開始嘮叨，飯要吃飽，休息要睡好，武功要練的好到不能再好，最怕他生病，尤其是經(jīng)常下雨的清明。

　　謝時至的爹娘擅長各類陣法，機(jī)關(guān)術(shù)，每逢清明便在他的房門外布上一層又一層的“天羅地網(wǎng)”，被逼的沒得辦法學(xué)會了各類機(jī)關(guān)術(shù)，好不容易都破解了偷偷溜出去玩，沒走半步就會被抓回來。

　　爹娘很少出門，但一出門必是遠(yuǎn)門，沒個幾天回不來。他們昨日出了門，這樣算來可以逍遙好幾天，不用練武功就是好。

　　他坐在高高的籬笆上望了一會兒天上的云，還有隱約的青峰，見飛鳥過，確定了暫時不會下雨，越過籬笆，，揚(yáng)長而去。

　　他去了一片桃林，想趁著花落之前再去看一眼。畢竟，那片小桃林也有一點(diǎn)他的功勞。

　　但今日與往日不同，這片屬于他的天地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個身穿青衣手拿木劍的小女孩。

　　小女孩拿著木劍，搖搖晃晃的擺出一招一式。若是拿著木劍玩，哪有小女孩喜歡劍；若是拿著木劍來練習(xí)武功，哪有這樣毫無章法，胡亂揮舞的劍術(shù)？

　　她似乎是累極了，支著木劍，倚著樹休息，而謝時至恰好躺在這棵樹的樹枝上，繁茂的樹枝遮掩了謝時至的身體。

　　她倚著樹，倚著倚著就一頭栽了下去，他看了半晌，發(fā)現(xiàn)她趴在地上居然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要爬起來的跡象。

　　難道……

　　難道！

　　嗯，我倒是聽過，過度勞累易猝死。罷了，就下去看看吧。

　　以為自己睡了半個世紀(jì)，實(shí)則只睡了半個時辰的小女孩醒過來，一臉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的震驚。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居然蓋了一件白衣，還有用鐵鏟挖土的聲音，然后再順著過去，便看見了一個少年。

　　一個正在挖土的少年。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并不能看到少年的正臉，連側(cè)臉都如冰山一角般被長發(fā)遮掩。

　　怎么可能？這一定是還在做夢。

　　她晃了晃腦袋，閉上眼睛，隔了一小段時間再次睜開。

　　這次不是震驚而是驚悚了。

　　謝時至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拿著鐵鏟，低頭凝視著她，眼睛在一片陰影之中……閃閃發(fā)光。

　　他把鐵鏟扔到一邊，緩緩蹲下。小女孩才發(fā)現(xiàn)他在笑。

　　“呀，你醒了。”謝時至天生眉眼溫和，一笑起來便更加溫柔，樣貌又俊朗，但那笑容沒再臉上停三秒就瞬間消散，遺憾與失望的表情就取而代之。

　　“你在干什么？挖坑？”

　　他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爹娘自小便教導(dǎo)我慈悲為懷，與人為善，看到有人曝尸荒野，就行行好幫忙埋了，豈料，你居然醒了?！?p>　　謝時至脖子上一涼。

　　“我老爹也說過，遇到壞人要重拳出擊，但我沒學(xué)過拳法，便用劍替之。”小女孩眼睛瞪得老大，“你當(dāng)我三歲小孩子嗎？那么小的坑能裝的下我？我好歹對我的身高也是有一點(diǎn)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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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關(guān)注點(diǎn)好像錯了……再說，你個小女孩打得過我才有鬼。

　　小女孩又往那個小洞看了看，發(fā)現(xiàn)了一棵躺在地上的小樹，也不知是這個少年從哪里挖來的，再看了看被他扔在一邊的鐵鏟，還有身上蓋這個白衣，也應(yīng)該是他的衣服。

　　滿臉疑惑的她看見少年似笑非笑的神情，才恍悟少年所說皆是戲言，當(dāng)不得真。沒有殺傷力的木劍還架在少年的脖子上，她迅速將劍收回。

　　“你在種樹？對不起，誤會你了。”仿佛這話燙嘴一般，一順溜就沒了。

　　豈料少年對她的道歉置若罔聞，一挑眉“道歉光嘴上說說太沒誠意了，不如，幫我種樹？”

　　“……好吧。”小女孩自認(rèn)理虧，爽快的應(yīng)下了。

　　然后便是愉(痛)快(苦)的種樹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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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時至走過了長長的林間小路。他一直都覺得這條路特別的漫長。長到他可以回憶完與她生活的那短暫的幾年。

　　死是什么？是永遠(yuǎn)的離開。

　　永遠(yuǎn)的離開又是什么？是不管你走遍山川湖海，大街小巷，不管是你在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地方尋找、等待，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直到死去，都見不到她了。

　　上一次與她相見，已是許多年前了。

　　太漫長了……

　　“謝大傻子，沿著這條桃花鋪滿的小路，一直走到它的盡頭，你會看到，我在那里等你?！?p>　　“所以，你記著，別讓我等太久，否則，你再也別想見到我?！?p>　　本是無心戲言……

　　小路的盡頭是一座墳?zāi)梗@只是謝時至為她而建的空墳。人之一世終成白骨，死后安葬可往來生，可她卻尸骨無存，只能做這天地間的一縷游魂，立一座空墳，只當(dāng)是成全自己一點(diǎn)念想。

　　謝時至是笑著的，眼里的明光反射出她的模樣，他伸出手想撫上她的長發(fā)，奈何現(xiàn)實(shí)殘酷，只觸到冰涼的墓碑。

　　沉醉了幾秒，笑容瞬間消失，他愣愣的看著眼前的墓碑，終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輕觸石碑上的機(jī)關(guān)，伴隨著‘轟隆轟隆’的聲音，墳頭分開成兩半，露出底部的棺材，他推開棺蓋，縱身躍入棺中，隨后又觸動棺材內(nèi)部的機(jī)關(guān)，整個墳?zāi)购仙稀?p>　　諸君，聽我來說一個故事吧。

　　江南湑州城以桃花聞名天下，有路名煙水路，有渡名桃花渡，春時桃花盛開吸引各方游人來此地。從桃花渡出發(fā)，淌過河水，遠(yuǎn)離塵囂之地，竹林深處，兩處竹屋，與她相見，相知相伴五年。

　　我有一個喜歡的人，初時不懂何為情，一再拒絕她的告白，無時無刻不在想該如何遠(yuǎn)離她，一次一次傷透她的心。假裝看不懂她的心意，也假裝自己……從來都不喜歡她。

　　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可我不想承認(rèn)，自以為只要遠(yuǎn)離她就不會想起她，就會慢慢的淡忘，于是，我聽從爹娘的話離開有她在的這個敵方，那漫長細(xì)密的流水聲夾雜著她悲慟的哭聲隨我漸遠(yuǎn)，我不敢回頭看她。

　　“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p>　　“真的？說實(shí)話。”

　　“……假的。”

　　而在離開之后，她的模樣一直都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思她苦，不思她更是痛苦。我滿腦子都是她，我見山是她，見水是她，見云是她，見月是她。她最愛的糖葫蘆，她最愛的桂花糖糕，她最愛青色的衣衫，她最愛去茶館聽書，都是些妖魔神話的故事；她偷偷來找我被機(jī)關(guān)中傷，傷口怎么樣了？她上次偷偷的剪我一大撮頭發(fā)說要有大用處，她整日到處瘋跑有沒有被別人欺負(fù)？她的武功進(jìn)展如何？她是不是還在傷心？她是不是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對不起，我錯了，是我不好，是我不該，你再等等我，一年就好，求你了，好不好？

　　逃避了許多年，才開始正視對她的感情。奈何，最終的結(jié)局卻向最壞的方向發(fā)展，待我再歸江南湑州之時，曾經(jīng)的小橋流水人家化作眼前的人去樓空，荒野孤墳，桃花林被燒毀了。

　　再回到竹林，早已空無一人，爹娘失蹤，心愛之人命隕于此，尸骨無存。

　　我沒能將我滿腔的喜歡說與她聽；教她等了我這些年，沒能對她說上一句對不起；沒能好好的愛她，一味的傷害她的心。

　　都是我，沒有保護(hù)好她。

　　造成這個結(jié)果的人，是我。

　　是我……

　　他伸手觸動一個機(jī)關(guān)，咔嚓一聲，在另一邊出現(xiàn)一個暗格，他從暗格中拿出一把劍，放在自己身邊。

　　若是將這把劍放在有光的地方，你會看到它樸素的劍身流動著紅色的暗芒，其上篆刻的看不懂的符文，你還可以感受到如火熾熱的劍氣仿佛要將人焚燒殆盡，據(jù)說此劍，是流落人間的修仙界靈寶。

　　這把劍過于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讓所有人都發(fā)狂般的想得到它，強(qiáng)大到蠱惑人心，讓執(zhí)劍者迷失在從它身上獲得的力量，隨它共同沉入地獄的深淵。關(guān)于這把劍的爭端一直不休，直到五十年前劍銷聲匿跡，爭端才漸漸的平息。

　　謝時至輕輕撫上劍身，“為了守護(hù)你，我失去了一切，若不是……我真想毀了你?！?p>　　“連自己的劍鞘都弄丟了，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嫌棄的將劍丟回暗格，鎖上，于這無盡的、痛苦的黑暗中不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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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把木劍真粗糙，咝，還扎手?！?p>　　因?yàn)閹退N樹，導(dǎo)致手的傷口重新裂開，明明很痛，小女孩卻裝的和一個沒事人一樣。

　　謝時至盯著她的右手看了半天，看的小女孩坐立不安，然后十分利落的從衣服上撕下一段布條。

　　小女孩的心里瞬間緊張了起來，難道他，難道他……要給我包扎傷口！雖說這只是一點(diǎn)小傷，本不礙事，但，肯定是要碰到手的！他不過是個才認(rèn)識了半個時辰，剛開始還騙我說要埋我的陌生人，這樣不太好吧……

　　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而這邊的謝時至已經(jīng)麻利的將布條一圈一圈的纏在木劍的劍柄上。

　　……這，似乎哪里不對。

　　“這樣就不會扎手了！”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疑惑了一秒恍然大悟。

　　一個漂亮的小瓷瓶精確的落入她的手中，隨后謝時至的聲音響起：“看到你的手也受傷了，拿這個擦一下吧。”

　　小女孩在手上亂抹了幾下，然后將小瓷瓶還給了謝時至，“多謝?！?p>　　謝時至接過小瓷瓶，周圍瞬間暗了好幾度，伴隨著風(fēng)，吹動著衣擺，烈烈作響，而桃花也被一層層卷起，滿天飛舞，落在他二人的身上。

　　雨未至，到先下了一場桃花雨。

　　“要下雨了?！毙∨⑾乳_口。

　　滿天繁花擋在他的眼前，透過縫隙，只看到了小女孩離開的背影，耳畔余下一聲再見。

　　不對，除了這些，她似乎還笑了。

　　圓圓的杏眼笑瞇了弧度，肉嘟嘟的包子臉上綻出淺淺的梨渦，暈開了桃花的顏色。

　　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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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聆風(fēng)樓上倚欄聽風(fēng)，已是三年之后。

　　“樓主，那處桃花開了，你最愛桃花，怎么不去看？”

　　遠(yuǎn)處團(tuán)團(tuán)粉色的錦簇，為這會被灰色籠罩的青山增添色彩，遠(yuǎn)遠(yuǎn)望去真真是美極了，可是……

　　可是，失去了那個增添色彩的人，滿園春色與滿園蕭條，在我眼里，又有什么區(qū)別。

　　“要落雨了?！?p>　　不如，聽著雨聲，沉入夢中，回到那段有她的記憶，與她和桃花，再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