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急,從檐角噼里啪啦砸下來,吵鬧得竟如同放爆竹一樣??伤齻兊恼勗?,孟益貼在門后聽得很清楚。漏進來的一線寒風足以將一場好夢吹醒,他打了個寒戰(zhàn),用駝色的披風籠住了手。
他叩了門進去,仍不看秦梓湘,只是熱絡地坐到擷枝身旁,笑意斐然。
擷枝遞了個眼色,讓他同秦梓湘打聲招呼,孟益卻置之不理,伸手去夠果盤里的葡萄。
果盤就擺在秦梓湘跟前,瑪瑙似的葡萄粒粒飽滿微微帶著光澤,令人饞涎欲滴。但擷枝倒不覺得他是非要吃這葡萄,不過是想借這個由頭做些什么罷了。果不其然,他拿葡萄時有意無意撞撞秦梓湘的胳膊,碰碰她的手指頭,弄得秦梓湘勃然變色:“孟益,你是腦子有問題嗎?”
“我吃葡萄關你什么事?!?p> “你吃葡萄就吃葡萄,動手動腳地做什么。你可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外面那些女人。”
孟益氣得渾身發(fā)抖:“秦梓湘,你可不要紅口白牙地胡說八道,哪里有什么外面的女人?!?p> 秦梓湘冷笑:“是,你說的對極了,那女人就給你養(yǎng)在家里的。你三天兩頭地去看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該干的干了,不該干的恐怕也都干完了吧?!?p> 孟益把脖子一扭:“我隨你怎么說?!?p> “做賊心虛了?”
孟益道:“我問心無愧。”
“你為了凌翠那個賤人和我百般過不去,你還好意思說什么問心無愧。”
“梓湘,我為了什么生氣,你心里清楚。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你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命和鮮血?”
秦梓湘氣不過,端起茶水就潑到孟益臉上。碧色的茶葉像零碎的落花鋪了他一身,發(fā)髻上,衣襟上滿是。濡濕的斑斑點點仿佛是花瓣遮蔽下的陰影,幽深晦暗。
這一潑把她自己都嚇壞了,她雖然驕縱,但也不會這樣不給丈夫面子??墒沁m才孟益這樣視她為無物,她不知道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怔忡在原地,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
孟益接過擷枝的手絹,擦了擦額前的水珠,又撥弄掉頭發(fā)上的茶葉片,將進屋時脫下的裘子卷成一團放到秦梓湘面前:“我先走了。”
秦梓湘慌忙站了起來,可孟益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視線緩緩移向柳擷枝,道:“我不是故意的?!?p> 擷枝面無表情地看著秦梓湘:“你知道的,他不是為了這個?!?p> “我一直知道我和他不是同路人,”秦梓湘自嘲道,“他表面上不學無術,見錢眼開,可從不會做謀財害命的事情。我呢,自覺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事,可正如他說的,沾上了不少人命。我知道崔荻和你都瞧不起我,可是你們能做圣人,你們的敵人卻不會做圣人,這么優(yōu)柔寡斷,只會白白丟了自己人的性命?!?p> “對敵人自然不必手軟,可凌翠是無辜的,用這樣的手段對付她不會太殘忍了嗎?這樣和周遙那些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秦梓湘道:“她勾引別人的未婚夫,難道不該死嗎?”
說來孟益與凌翠認識的時間的確要比秦梓湘早,孟益與秦梓湘訂婚的時候,孟益也的的確確在這風月場里醉生夢死。可他召的并不止凌翠一個人,而且事情也過去那么久了,秦梓湘何必揪這此事不放,為難一個靠這個吃飯的風塵女子呢。
擷枝解釋道:“也許凌翠那時候并不知道你們訂婚了?!?p> “我說的是你那個李公子?!鼻罔飨娑ǘ粗鴶X枝的眼睛。
擷枝陡然呼吸一滯,愁腸百轉千回。這個名字就像個禁忌,在過去的這幾個月里崔荻、孟益甚至蘇媽媽都閉口不談,可秦梓湘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擷枝黯然道:“我知道她喜歡他。”
“那你知不知道她一直在離間你們?!鼻罔飨鎲?,聲音里流露出一種沒來由的自得。
“倘若她能離間我們,那這段感情便不值得我去殺人,更不值得我要旁人為我殺人?!?p> 秦梓湘沉默了一會兒,低頭撫弄著衣襟上的桃花扣:“我還是不能放她,她知道我們太多秘密了。”
“我知道此事我不便置喙,但還是忍不住要勸你一句,別要了她的性命?!?p> “放心吧,我有分寸,”秦梓湘說完,悠悠抬起頭淺笑道,“你和崔荻真的一模一樣?!?p> 崔荻才到永王府,便有小廝一臉堆笑地迎他進去,邊給他打傘,邊彎腰引路:“公子,您可算來了,殿下正為著郡主的事情頭疼呢?!?p> “郡主還是不吃飯嗎?”
“是啊,都第三天了,不然殿下也不會把您請過來。也是,您是我們永王府未來的郡馬爺嘛,郡主對您自然會高看兩眼。”
崔荻道:“郡主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寒磣我呢?!?p> 小廝識趣地閉上嘴,將崔荻帶到正廳。永王端然坐在座椅上,雖是竭力顯出威嚴的樣子,可怎么看都像在裝模作樣。
“永王殿下?!贝掭陡┥硐掳?。
“哎,”永王快步走下臺階把崔荻扶起來,捶了捶胸口,“起來吧起來吧,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歌伎舞姬……你就是在為那丫頭遮掩?!?p> 崔荻沒有多做解釋,反正這件事情怎么說都是真的,無非是誰往自己身上攬的多一些。
崔荻落了座,恭敬道:“如果殿下相信我,不如讓我去勸勸毓敏?!?p> 永王擺擺手:“要勸她也不是不容易,只是……”他啞著嗓子說:“那薛裕家里是做什么的?”
“他家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
“農(nóng)民,農(nóng)民……”永王嘴里不住喃喃,他不安地踱了幾步,站定了,又問,“那他父母都還健在嗎?”
崔荻照實答:“他父親在他十歲的時候就不在了,他是他母親一手拉扯長大的?!?p> 永王又問:“那他母親刻不刻???”
“這我倒是不知道,”崔荻笑了,“殿下怎么問那么多?”
“唉。”永王低下頭的時候崔荻才看到他頭頂有幾根分明清晰的白發(fā),銀亮的灼眼睛的光有一搭沒一搭地閃爍著。他昂起頭,因為年歲太大而深深陷下去的眼窩像一個黑漆漆的窟窿,這個窟窿又因為這些天的疲累和煩躁更陰暗了些。
永王惻然道:“要是那丫頭喜歡,那就……隨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