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殺人始末
正當(dāng)裘任全驚疑不定時,高歌明的聲音卻驟然停下了。接著聽到她又說了一句什么,這次話語不再激動,卻懷有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裘任全站了起來,輕輕走到門口,手挪向把手處,卻不能定奪。
一股力道打開了門,門口兩個銀發(fā)少女站在門口,見他已起,微微驚訝。其中一個年紀(jì)稍長的忙道:“這位兄臺,我們劍尊請你用過早飯再去敘話?!?p> 裘任全點點頭,跟著二人走去。途中只見這兩個少女,都不過十六七歲光景,雖為銀發(fā),看服飾和神態(tài),卻不似仆人。那年長的沉穩(wěn)有禮,年少的則活潑好動,不停地拿眼睛打量著裘任全,弄得他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到了,卻見高歌明也在那,還有一個五六歲的男童,正坐在桌旁喝粥。
“秋蘿,你死盯著別人看干什么?”還沒等眾人開口,高歌明便走上前來,往那年少的銀發(fā)女子頭上輕輕一敲,說道。說畢,像是帶有歉意似的朝裘任全笑了笑。
秋蘿也不害羞,只氣呼呼地道:“劍尊半夜往咱們這引人,非但不準(zhǔn)我們說,現(xiàn)在連看兩眼也不讓了。我就不信了,這種手無縛雞之力之輩,能有多金貴?!?p> 高歌明也不理她,只對年長的少女道:“審問用的筆墨都備好了,春蘿?”
春蘿點點頭,道:“就等這位兄臺了?!?p> “不急,不急?!备吒杳鞒萌稳恍?,走到那男童身邊道,“旺旺,給姐姐喝口粥。”說著俯下身去。
那男童便瞪著眼睛,舀起一勺白粥遞去。高歌明卻不接嘴,反把他手里的肉包子搶了過去,哈哈大笑。
那男童癟癟小嘴,似乎并不著急,說道:“姐姐又這樣,我不會再哭了?!?p> 高歌明一笑,把肉包還給他,向裘任全說道:“你慢用?!苯又智那膶ν溃骸翱蓜e小氣,多給這個哥哥吃點,我們打算養(yǎng)肥了他吃肉?!?p> 旺旺又癟癟嘴,嘆了口氣。高歌明卻走過來,對兩個銀發(fā)少女道:“我走了,免得這位仁兄不自在?!闭f罷,朝裘任全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裘任全也點了點頭,忐忑著坐下用餐。他怕時間一久生變,又加之春秋蘿在旁,他也只好胡亂吃幾口作數(shù)。倒是一旁的孩子極為乖巧,不停地為他夾菜。
裘任全好容易在尷尬中用完了飯,便急匆匆和春秋二蘿去了高歌明處。
擺好紙筆,四人各自坐定,審問便開始了。
“尊姓大名?”春蘿問。
“免尊姓裘,名任全?!?p> “裘兄,曾任何職?”
“東郡藏書閣文士?!?p> 春蘿和高歌明對視一眼,問道:“那你怎么是文奴的打扮?”
“說來話長?!?p> 春蘿看向高歌明,高歌明搖了搖頭。
“為什么出逃?xùn)|郡郡府?”
裘任全低頭,半晌,終于說道:“殺人?!辈煌谧蛲砦G橹碌臎_動,今天當(dāng)著三人的面承認(rèn)這個事實,并不容易。
“什么人?”
“東郡西府。。。陳子玄?!?p> 秋蘿記錄的筆頓了頓,春蘿張了張嘴,高歌明卻依舊波瀾不驚,她雙眼斜望向燈里跳躍的火苗,不知在想什么。裘任全不自主地看向高歌明,很想問問她,她十四歲殺了那個禮部的官員后在想什么,她的波瀾不驚背后是不是和他一樣滿懷恐懼、屈辱與絕望。
高歌明恰好也轉(zhuǎn)回了頭,二人猛然對視一眼,裘任全忙低了低頭。
被審問的人是他。
“殺人始末?”
這是最難回答的一條。裘任全垂垂眼,用鼻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后輕輕憋住,使自己處于半窒息狀態(tài)。仿佛只有停止呼吸,記憶才有勇氣向最隱匿與齷齪的地方探去。
殺人這個東西,是變態(tài)者的興趣也罷,求生者的迫不得已也罷,由于它難度大且無可挽回,總是難一時興起、輕輕松松的。很多時候,殺人的目的反而不在殺人之后的未來,而是在之前。那過去的故事,才是殺人這一行為真正的作用點。往后的一系列成果或是后果,都不過是殘忍與沖動的累贅。
裘任全為什么殺人?悲傷與憤怒?那是直接原因而非本質(zhì),本質(zhì)是——他終究是個人,是人便有求生的血氣與獸性。即便他一向文弱,也會殘忍。
多年來他為了現(xiàn)狀忍受壓迫侮辱,像一張紙被一折再折,聽從師長的話,好好地藏起他癡心的正義與不忿??梢粡埣埬苷蹘状文??不愿割舍本心的人,終究是藏不住的。
一切從那一句話開始。
他跪在陳子玄面前,說:“陳大爺,二老爺真的要來了,請你們放過我的同僚。”
他的同僚,西郡來的銀發(fā)女子,是個文奴。
陳子玄哼了一聲,笑得很輕蔑。他道:“你有膽子叨擾我爹?我不信?!闭f著拽過那女子的頭發(fā)。少女吃痛,轉(zhuǎn)過了身,卻緊咬嘴唇,硬是沒叫一聲。
“可不是,這種人呀——”一個食客噴著酒臭大笑道,“別是眼紅這姑娘得咱們陳大爺喜歡,想自己來討巧吧?”
“唉,我說。你要做相姑的也要挑對頭兒啊,咱們爺可沒那斷袖之癖啊。”
“這位大爺請自重吧?!濒萌稳谝檠例X和開口之間選擇了后者,“裘某是堂堂正正的文士,而這位姑娘也是西郡前來述職的文奴,不是煙花女子?!?p> 那食客經(jīng)他一通搶白,原本嬉笑的肥臉上立時露出冷然而憤恨的顏色,在滿臉的橫肉間閃著陰晴不定的油光。
他放下手上的酒杯,轉(zhuǎn)向陳子玄道:“陳兄,從前可沒聽人說你有這么好的脾氣。能忍這種不識好歹的貨色?”
陳子玄冷哼一聲,放開了那姑娘。那姑娘跌坐在地,又忙站起,打著顫向門口走去。
“誰準(zhǔn)你走的?來人,給我看住她。再取我的鞭子來。”陳子玄聲若洪鐘。那食客則一臉得意地坐了下來。
一旁的侍從忙上前押人遞鞭子,裘任全仍跪著,望著眼前的一切。他感到鞭子就要抽到身上來了,可卻又不那么懼怕。
旁邊的姑娘衣衫、發(fā)髻皆已凌亂,她面色慘白、滿臉淚痕,目光卻已經(jīng)呆滯了。裘任全覺得自己的心也如她一般,安靜呆滯,狼狽不堪。
一下、兩下。。。。鞭子抽了下來。陳子玄自幼習(xí)武——是的,貴族子弟都是身強(qiáng)力壯、自幼習(xí)武的——他力道很大,且毫不留情。盡管裘任全已努力挺直脊骨,卻終于難以支撐了。
他感到背上、頭上粘稠一片,又痛又辣。他倒下去,視線也開始模糊了。
“胡鬧!靈帝這幾日巡城,你不要你的前程,也要顧及我們陳家的臉面!”
這是他暈倒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陳子玄的父親終于趕來管教他的兒子了,他不在乎陳子玄的暴虐,他不在乎賤民的性命與榮辱,只在乎自己的前程利益。
眼前。。。好黑啊。
好在此刻密室里有那么一盞燈,那火苗跳躍著,宣告著曾經(jīng)的死寂已經(jīng)過去了。
“然后呢?”秋蘿忍不住插嘴,“然后你醒來就殺了他?”
春蘿半責(zé)備地瞥了她一眼,高歌明則一聲不吭,眼里閃著發(fā)燒的病人一般的亮晶晶的光。
“沒有。我確實是一個很沒用的人。那時我不敢也不能做什么?!濒萌稳侠蠈崒嵒卮?。
“可陳子玄卻一定還會做些什么的?!备吒杳骱鋈婚_口,話語像投入湖水中的石子。
“是?!?p> 記憶又向幽暗處沉去。
陳子玄不會放過他,裘任全是明白的,在他出頭之前就明白了??擅靼缀蠊统袚?dān)后果終究還不是一回事。一切來得那樣洶涌、殘忍。
先是選拔文靈資格的取消。裘任全身任東郡藏書閣文士一職多年,能力出眾。他自小做書童,一路從抄錄整理書籍的文奴,到有資格分析批注文章的文士,不可謂不坎坷。
身為銀發(fā)賤民,他躋身文靈之流,議述時事,是他實現(xiàn)抱負(fù)的唯一途徑。這么一條路,從此會被堵得死死的。
在接下來就是同僚們的排擠與為難。裘任全本不善交際,往日早有小人厭他孤高,此時他落水,自不乏報復(fù)者和諂媚者落井下石。他被迫換上文奴的麻衣,并常被指派去干仆役的活。
那些滋味多難受啊,可他得忍著,他有父母親友在,他有他的骨氣與寄望。有這些,陳子玄為難他,沒有關(guān)系,他可以忍。陳子玄要慢慢折辱他,來就是了。
那些日子,他都快感覺不到陰晴冷暖了。他每日想的最多的是——期盼陳子玄耍夠了他,后悔自己不該一時沖動,然后狠狠責(zé)怪自己竟產(chǎn)生了以上兩種軟弱而虛偽的想法。
“我以為最壞不過是一輩子如此,為了正義一輩子待在煉獄里也沒什么。一切都值得。”
“但我錯了。我做的只是無用功,且我要付出的代價也遠(yuǎn)不止此?!?p> 他被安排去西郡府送書,這往常是書童的工作,他知道陳子玄要羞辱他。到了陳府會怎么樣?他會被打吧,這次還會是鞭子嗎?
可出人意料,陳府的仆人竟是客客氣氣地請他去了偏廳等候。他一時不明所以,也只好像只待宰羔羊一般地等著陳子玄的屠刀。
他等了許久,等到他都把自己所有可能的死法都想清了,才聽到了腳步聲。那腳步聲細(xì)碎,顯然是個女子。不是陳子玄?那是——他猛然站起,是的。那個西郡來的文奴姑娘,依舊臉色慘然,但已不再唇齒發(fā)顫。她錦衣綢緞,珠翠滿頭,作侍妾妝扮。
“他。。。他叫我來。。?!迸拥穆曇艏?xì)如蚊蚋。
這算什么?他想大聲質(zhì)問,這算什么?原來一切根本毫無作用,那他一切的掙扎又算是什么?
“對不起,我。?!迸迎h(huán)顧四周,神色緊張地說。
怒氣一下子平息了。如果為了功有心地去為善,那也不能叫善了。旁人不必為了他的勇氣去堅持什么,她有自己的父母家人,有她自己的顧慮。他自己尚且要忍氣吞聲,又怎么能輕視他人的權(quán)宜?
但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他連自己也安慰不了。
“對不起什么?你該多謝裘先生才是?!标愖有肢E的聲音傳來,接著是一陣皮靴的響動,高大的人形像墻一樣遮住了光。
“要不是裘先生,我還不知道你有多好,值得一個文士放棄前程來相救呢!”陳子玄一把摟過女子,說道。
女子趔趄一下,眼里閃著淚光。
裘任全被一股巨大的無助與悲傷的感覺擢住,他全身像被火燒一樣難受,手開始微微發(fā)顫。
“不過我倒是該說對不住,剛剛淤城送來急報,我耽擱了。坐啊,裘文士?!?p> 裘任全木然坐回座椅。陳子玄微微冷笑,放開了女子,道:“你下去吧,我和裘先生還有事要談呢?!?p> 那女子只好走開。她不敢回頭,步伐如老嫗一般無力。
“裘先生啊,你父母在淤城吧?”
裘任全一驚,不知該如何開口。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他只是要嚇唬自己,他沒必要對我的父母下手。
可是從來沒有什么比不必要,陳子玄只是想整死他,折磨他的父母有什么不可能?
他覺得一切都完了。
“不巧了,淤城前月大水,死了不少人那——”
“我在名單上看到兩個名字,裘斌、張問雨,隱隱覺得是你父母,不知道記錯了沒?”
裘任全的腦子嗡嗡亂響,心已經(jīng)陷入冰涼的漩渦中,口再難開。
“不出聲?”陳子玄望向他,冷哼一聲,起身道,“書這么多,你跟我來,搬到西廂房吧?!?p> 裘任全像提線木偶一樣來到西廂房,又出來。他感受不到?jīng)鲲L(fēng),感受不到他人的側(cè)目,甚至尋不到此時心中該有的痛楚。
于此時刻,他腦中浮現(xiàn)的竟是幼時父母和他乘著牛車還家的情形。母親健康美麗,摟著他,黑眼睛里滿是笑意。前頭父親的身形高大,他轉(zhuǎn)過頭,對母子二人笑了。那種難以磨滅的美好,是讓他苦苦支撐的原因之一,如今,到哪去尋?
他沒法接受父母化作兩個名字不見了,他沒法接受父母像書桌前燃在燈里的飛蛾一樣無所尋蹤了。
他在陳府的一處園子呆立著,生死去留都無所謂,好像什么都空了。
“西郡的小公子也難伺候得很,如今大爺睡下了,難免他又想什么古怪來——”是兩個仆人在嘀咕著。
陳子玄睡了,就這樣安安心心地睡下了。裘任全陡然一震,伸手向里衣口袋里掏去——一把匕首。是他在潁川圣都做書童時,他那位高人師父贈他的臨別禮。
“世事不公,忍以為仁。忍如失道,忍亦不仁?!睅煾概R別時這樣說,“愿你往后時時見此物,能于非常之時,生出勇氣,斬祟除邪?!?p> 好呀,忍既無益,不如斬祟除邪!裘任全的心咚咚狂跳,他身上的火熊熊燃燒起來。他感到自己頭腦冷靜極了,只有一個目的:殺了陳子玄。他邁著沉穩(wěn)的腳步走向西廂,一路上并沒有什么人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
他告訴門房,要和陳子玄商量大事,門房見今日陳子玄在偏廳見他過,也就信了。想他手無縛雞之力,放他進(jìn)去也無妨。
他深入陳子玄的屋子。那人美夢正酣,一張黑臉上棱角分明,臉上的汗毛隨著他粗聲粗氣的呼吸聲顫動著。
裘任全那遲來的憤怒使他全身發(fā)麻。他咬牙向陳子玄的脖頸刺去——陳子玄驚起,可還未發(fā)一言就被一匕首劃開了喉管。鮮血向前噴灑,濺了裘任全滿臉滿身。陳子玄發(fā)出“呼嚕?!钡墓致?,像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怪事那樣瞪大了眼。他捂著冒血的喉管,運(yùn)不上靈氣。裘任全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又朝他心口連刺幾下。陳子玄轟然倒地,抽搐幾下就不再動彈了。
這,便是殺人始末。
“我不信!”秋蘿先開口叫起來,“陳子玄靈力不低啊,他夢中被你偷襲也就算了,怎么被劃了一刀就運(yùn)不上靈力了?不說活命,他臨死前打死你還是可以的?!?p> 春蘿嫌她唐突,又斜了她一眼。
裘任全點點頭,垂眼道:“不錯,當(dāng)時沒想起來。事后確實覺得此事可疑又僥幸,不過還有一人牽扯進(jìn)來?!?p> “誰?”春蘿、秋蘿齊聲問道。
“司徒隱吧?”高歌明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說道。
“是。。??赡??”裘任全有些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向她道。
“西郡的小公子難伺候得很,西郡小公子司徒隱可不是難伺候得很?!备吒杳餍ο虼禾}、秋蘿道,“恭喜我們吧,又要幫司徒隱這小子擦屁股了?!?p> “如果司徒隱是讓你逃到無發(fā)會,那么你算是來對地方了?!备吒杳餍Φ?,“繼續(xù)講吧,裘先生,我倒要聽聽,那小子又闖了什么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