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舊居
裘任全穿著干凈的粗布衣衫,在墊著稻草和棉絮的木床上醒來。陽光一絲絲地斜射進窗戶,微風帶來稻谷、紅薯、干菜的香味。
老劉在院子里磨著豆子,做著家務的阿冬時不時帶著不滿朝他叫嚷著瑣事。
裘任全的心猛然痛了起來,好像自己被什么隔絕在了世外。
一個小小的身影就站在他幾步遠處,是昨天摸他衣袖的孩子——二娃。那孩子不過三四歲的年紀,衣服整潔,銀發(fā)卻亂蓬蓬的,一只手放在嘴里吮著,眼睛瞪著裘任全。
裘任全下床,卻不知道該對孩子說什么。
“叔叔——”二娃輕輕叫了一聲,笑著往門檻上縮。
叔叔?裘任全愣了愣,這大抵就是為什么他會心痛了。父親在磨豆子,母親在燒水做飯,而他不是那個孩子。
裘任全很怕這個孩子,他對旺旺不會這樣,對其他孩子也絕不這樣,甚至如果不在這個情境下,他也不會怕二娃。
他很艱難地走過去,很想摸摸二娃的頭,可手卻沉重得很。他想告訴二娃一些話,他想告訴他他的家這屋子有多幸福,能吃到父親磨得豆?jié){有多溫暖,可他的嘴像是被黏住了一樣開不了。
“裘兄弟——“老劉豪邁的聲音響起,打破了裘任全的僵局。
二娃咧大了嘴巴,跑到父親跟前蹦蹦跳跳。
老劉一把撈起兒子,笑呵呵對裘任全道:“豆?jié){磨好了,還有粥、臘肉和咸菜,來吃吧?!?p> 裘任全點點頭,道了謝走出去。
圍坐在餐桌旁,二娃興高采烈地吃飯,很想在外人面前表示自己的能干;老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裘任全聊北郡,盡管裘任全很小就離鄉(xiāng)有些事都記不到了;阿冬則不斷給老劉使眼色,讓他不要太不尊重客人,她自從昨晚閑聊中知道裘任全是做文書職務后,就客客氣氣地稱他先生。
裘任全聽夫妻二人稱贊自己從普通銀發(fā)升為文靈,得到染黑發(fā)的資格,不由得心虛慚愧起來。
“不過——“老劉大聲地吸一口粥,說,”不要臉地胡扯一句,裘兄弟你雖然能耐,可我也不賴?!?p> “胡說什么?“阿冬瞪了他一眼。
“噔噔噔噔噔咚?!岸拊谝贿叞l(fā)出怪聲。
“你好好吃,別怪叫呀!“阿冬又忙不迭給兒子擦嘴。
“我可不是胡說——“老劉樂呵呵地嘆了口氣,說,”我每天,種我的田,看那些稻米一寸寸地竄高嘍,我的汗每滴一粒到土地上,米粒就生出來一?!?p> “瞎話?!?p> “那里是瞎話!我每天忙得腰酸背痛,回來吃我自己收的谷米,吃我自己做的豬肉咸蛋,然后倒頭睡了,睜眼就是那只公雞叫,太陽也金閃閃的,好看?!?p> “你就這點追求,吃了睡就樂呵呵的。怪是不能和別人裘先生比呢?!卑⒍跗鹜耄吔o二娃喂飯邊說。
老劉搖搖頭,說:“我也不是吃了睡就樂呵呵。從前我也覺得日子苦啊,每天都那么累也沒個頭?!?p> “后來就認命了?“阿冬嗤笑丈夫,又轉(zhuǎn)頭叫裘任全吃肉。
“不是?!袄蟿⒑呛且恍?,道,”后來我不是遇到了你嗎?我記得你剛?cè)腴T的樣子。。。“
“別說了。“阿冬臉紅起來。
“裘兄弟——“老劉轉(zhuǎn)向裘任全,動情道,”有一年我上山砍柴受了傷,病人不能餓著,阿冬為了我私藏要上繳的米谷,靈師衛(wèi)都上門來帶她走啦——她一走,我才發(fā)現(xiàn)一睜眼,太陽都不亮了。原來從前田野都是五顏六色的,現(xiàn)在全沒了。我從前沒看到那些顏色,卻在它們褪去時看到了。那時候我就暗暗對自己說,以后,只要阿冬回來,我就好好活,再也不抱怨什么,我要死死地把我有的東西抓牢?!?p> “那后來呢?“裘任全望著他,問。
“靈師衛(wèi)也不都是壞人呢,有個年輕的孩子偷偷想辦法把阿冬放了回來。老天爺知道我那時有多快活呀,后來又有了這小狗崽子——“他指指二娃,說,”我就覺得我所有的苦都是樂,那些稻谷就是為我長的。“
“稻谷可是要上繳的?!鞍⒍财沧?,道,”哪是你的?“
老劉笑著道:“他們只是把米存著,吃了,可我卻是完完全全地看著它們長大、變黃。再說,我們一家三口能吃飽喝足,還有什么不好呢?你說是吧,裘兄弟?”
裘任全點點頭,心中似有什么豁然開朗,一種細小的喜悅在胸腔里環(huán)繞著。
“我看你總也不笑,想是心里有事,又不甘心的??赡阋院笥鲋粋€你真心喜悅的人,你可就會笑口常開了?!崩蟿⒊酝曜詈笠豢陲?,站起身時補充道。
裘任全臉微微發(fā)燙,腦中飛快想著老劉的話。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所謂的正義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的自我陶醉,所謂天下大同的宏圖偉愿,怎么也比不上那母親那時的笑容?!?p> 不知怎么,高歌明那日在船上帶傷醒來說的那句話一下子鉆進裘任全的心里。
宏圖偉業(yè)是私心,溫柔的私心也宏大無比。裘任全明白了,誰也不需要拯救,即使在苦難中一樣有美夢和愛,他們所要做的只是為美夢和愛意掃清污濁,因為眾生皆苦,可眾生都有希望。
“是這里嗎?”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是了姑娘,你進去,要是找到了,我就去田里啦?!?p> “嗯,多謝啦。”
裘任全渾身顫栗起來,剛剛細小的喜悅瞬間膨脹起來,把每個人與生俱來就會有的孤獨感和恐懼都擠壓得煙消云散。
“打擾了?!蹦菑埡Φ那迨莸哪樣橙胙壑校诶蟿⒁患毅等坏哪抗庵?,裘任全快步起身,走過去握住了高歌明的手。
“我沒有找到?!备吒杳髂樕行┢v,她伏在裘任全耳邊輕輕說。
“這都不要緊了?!濒萌稳站o手,輕輕說。
“什么?“
裘任全沒有回答。高歌明有點不好意思,示意裘任全放開她,向老劉一家人道:“對不住,打攪了。我是找了你們鄉(xiāng)親帶路的,來找——“
“知道,知道。“老劉哈哈大笑道,”來找裘兄弟嘛!我懂?!?p> 阿冬白了他一眼,打量起眼前這個姑娘。只見她膚色奇白,連嘴唇也無幾分血色,白衣黑發(fā),眉目清秀,雖不如裘任全容貌出眾,氣質(zhì)卻是出塵。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倒有一種說不出的般配。
裘任全處在激動之中,沒有注意到高歌明今天情緒的異常,阿冬敏銳地感覺到高歌明的疲憊和失落,她開口問道:“姑娘,你吃飯了嗎?”
高歌明搖搖頭,勉強一笑。
“那你吃點肉吧,看你這么瘦的?!崩蟿⒌裳坌Φ溃棒眯值芤膊恍奶蹎??”
裘任全不安起來,高歌明卻好像沒意識到那句玩笑,只是說:“能給我一碗粥嗎?我想喝完睡一覺,我趕了一夜的路?!?p> “幽冥劍呢?“裘任全忽然注意到高歌明空空如也的腰間,臉色一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