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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清幽隨手翻看一本卷宗很快面露喜色道:“太好了,這里果然是收錄胡家賬本的地方?!?p> “可是...”韓彥看著這滿屋子的書卷犯愁道:“有這么多本賬目在,哪個是我們要找的?”
唐清幽聞言皺眉道:“從灰塵少的書卷翻起,時間緊迫咱倆一人翻看一邊?!?p> “好!”話不多說韓彥點燃角落里的一盞油燈后,便和唐清幽一左一右翻看起屋內(nèi)厚厚的卷宗。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眼看油燈越燃越少,韓彥的內(nèi)心漸感焦躁。不知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胡府的大火是否撲滅?無論如何這里遲早會被人發(fā)現(xiàn),需得快些找到胡奎那些賬本,然后帶著唐姑娘離開虎穴。
一時間石室內(nèi)只余下沙沙的翻書響,又不知過了多久唐清幽突然驚喜道:“找到了!”
“真的?”韓彥回過頭看去,只見唐清幽手中抱著一卷厚厚的賬簿,那賬簿封面破損看起就有些年頭了,然而上面絲毫沒有灰跡應(yīng)是經(jīng)常有人翻看。
韓彥簡單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上面一筆筆記錄了走私貢綢的數(shù)目,還有胡家暗中挪用織造局庫銀的記載。
“這總賬記錄胡家貪墨朝廷銀錢的明細(xì),有了這個胡奎監(jiān)守自盜的罪名算是坐實了?!碧魄逵臐M是欣喜,這時韓彥道:“我這找到些像是胡奎與人往來的書信,妳看下有沒有用處?”
“哦?”唐清幽眼睛一亮道:“快給我看看。”
她一頁頁翻看韓彥遞來的書信,不一會臉上就忍不住露出笑容道:“太好了,這些都是胡奎賄賂應(yīng)天及江南各州府官員的證據(jù)。有了這些信老賊若再想花銀子疏通官府,哼他花多少自己的催命符就多幾張!”
韓彥心下感嘆,近年來他對朝廷官場也算有了清醒的認(rèn)識。有這書信把柄在,胡奎平日里倚仗的那些貪官污吏不僅不會相救,反倒會想盡辦法與其劃清界限,甚至他們中有些人會比胡奎的仇家跟希望他死。他看著唐清幽手中那一疊厚厚的信紙,真不知有多少朝廷官員牽扯其中,一個小小的胡奎尚且如此,朝廷江南地區(qū)的吏治敗壞可想而知。
“對了...”韓彥看著眼前心潮澎湃的女子又遞過去幾張信紙道:“這里還有幾封信上面文字古怪,有漢字還有些像蝌蚪般扭來扭去符號夾雜其間,實在讓人讀不明白!”
“是嗎?”唐清幽接過韓彥所說的怪信看了幾眼皺眉道:“這是東瀛倭國的文字!”她一目十行將書信看完后,臉色瞬間變得陰沉。
“信上說了什么?”韓彥問道,他不奇怪唐清幽如何能懂得倭國文字,眼前女子帶給他的驚訝已經(jīng)太多。
唐清幽冷笑道:“這是倭國平戶藩主松浦鎮(zhèn)信寫給咱們胡大老爺?shù)挠H筆信,信中答謝了他在前些年倭寇入境時提供的便利?!?p> “狗賊!”韓彥氣憤得拳打石壁,他不知道什么平戶藩主,卻也明白這胡奎為了一己之欲竟真的勾結(jié)倭寇,劫掠、殘害沿海的同胞百姓!
“要緊的是信中這個松浦家主提到,他已在藩領(lǐng)內(nèi)備好塢堡只等胡奎攜宗族兒郎進(jìn)駐,哼...還貼心的派出了一支倭賊在寧波外海島嶼隨時接應(yīng)!”唐清幽道。
“胡奎想逃去倭國?”韓彥皺眉道:“不好若真讓他成行,即便搜集到再多罪證,朝廷也沒法拿他問罪了?!?p> “他想得美!”唐清幽冷哼道,她盤坐在地將手中書信及賬本遞向韓彥道:“不過情況緊急,為了不節(jié)外生枝咱們需得快些將這幾樣證物交到一個靠得住的朝廷御史手中?!?p> 韓彥接過那幾樣?xùn)|西苦笑道:“我可不認(rèn)識這樣的官員?!?p> 唐清幽笑了笑道:“放心我對此早有安排,你只需回到鳴鳳閣將東西交給小環(huán)便可,她你總該認(rèn)識吧?”
韓彥聽她話中之意似乎不打算一同離去,焦急道:“為什么是我送給小環(huán),妳不隨我一起回去嗎?”
只見唐清幽搖頭道:“我傷得太重,跟上你只是個累贅。外面是胡奎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他心思縝密待火勢散去定會派人徹查你我二人的行蹤。你出去后能否逃出生天尚未可知,若還帶上我這個累贅怕是連半點希望都沒有?!?p> “可是...”韓彥為難道:“我答應(yīng)了鄧嬤嬤要帶妳出去,若如姑娘所言將你拋在這,我走之后妳自己怎么辦?”
唐清幽聞言毫不在意,反而擠出一絲笑容寬慰韓彥道:“放心,胡家的人一時半會估計找不到這,你只需將東西交給小環(huán),待朝廷的人過來查抄胡府自然可以將我救出。”
韓彥苦笑道:“唐姑娘在下雖不是什么江湖老手,可也并非三歲孩童。我不知道妳聯(lián)系的那位官員在哪,但據(jù)我對朝廷的了解,胡家這么大的案子從立案審查到派遣官差查處,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
他說著上下打量了這間石室道:“此地既無糧又無水,就算如姑娘所言沒人發(fā)現(xiàn),那敢問這十多天妳要如何撐過?”
“那你說該什么辦,難道等著被老賊抓住嗎?”唐清幽突然神色激動,她猛地向前栽倒吐出一口鮮血。
“唐姑娘妳...”韓彥蹲下將其扶住,唐清幽癱軟在他的懷中,當(dāng)觸碰到她的手時韓彥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姑娘的手居然冰冷無比。見對方倒在自己懷中失去了知覺,韓彥回想起那日在貢院客棧顧秀才上吊后昏死的場景,他當(dāng)機(jī)立斷一只手托著唐清幽,另只手圜結(jié)于丹田處掌心朝上凝結(jié)精氣,接著單掌輕抵其背將精氣緩緩渡入唐清幽體內(nèi)。
片刻后唐清幽睜開雙眼,她感受到背后暖意望著眼前全力施展救的韓彥無奈道:“別白費功夫了,我被內(nèi)家罡氣傷及心脈最多還有半日可活,憑你的功力是救不活我的?!?p> 她見韓彥無動于衷仍自顧自的渡著真氣,心下一軟竟有些被眼前這執(zhí)拗的小子感動。她自小流落風(fēng)塵見過了太多表里不一虛情假意之輩,那些所謂的風(fēng)流才子、世家豪門光鮮外表下眼神里多是骯臟齷齪,風(fēng)光之時他們在你面前喬龍畫虎,一旦妳跌落谷底或損害其自身利益,他們就會將妳棄如敝履。
韓彥此前與她萍水相逢,二人間最多算是泛泛之交,且很大程度上還是利益交換。老實說唐清幽之所以選擇與他合作,一來是看中其東廠探子身份,二來嘛則是覺得這人智謀手段平庸,易于掌控和處理。然而正是這個看似普通的年輕人,生死存亡之際居然不愿拋下自己換取生路,一根筋的想要救她性命。
“千算萬算沒料到最后居然是因我自己成不了事?!碧魄逵穆晕⒆猿?,她看了眼韓彥喃喃道:“你就不好奇,為什么我對這里如此熟悉嗎?”
韓彥沒有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對方,唐清幽知他在聽于是接著道:“我本名原叫唐青兒,是先帝朝江寧織造郎唐順忠的獨女,而這地方本是我出生之所。”
“原來她是十年前因貢綢案被論罪處死的織造郎中之女?!表n彥心中略感驚訝,先前在大廳時他就聽胡奎驚怒之下提及唐順忠這個名字,卻不想此人居然是如此身份。這么看唐清幽或者說唐青兒后來流落風(fēng)塵也就不足為奇了,她本是犯官之女。
“當(dāng)然那時候這里還叫唐府,也不像如今這般奢華闊綽?,F(xiàn)在的胡府是老賊得勢后以唐家為基底,巧取豪奪了周邊百姓住戶后擴(kuò)建而成的。雖說早已經(jīng)被改得面目全非,可這是我自小長大又十年來魂牽夢繞之所,哪怕滄海桑田怎能讓我忘記歸家的路?”唐清幽娓娓道來仿佛陷入兒時的回憶,韓彥聽著心下一酸,回想自己的經(jīng)歷對眼前女子頓時感同身受。
“我娘是織造局下專營貢綢的宋家長女,她生得很美與父親舉案齊眉,而我則是兩人的掌上明珠。那時候父親一有閑暇就會帶著我和娘親泛舟湖上,他們一人吟詩一人彈曲我呢最喜歡趁兩人不注意偷偷脫下鞋襪在舟邊戲水,娘親這時候總會過來數(shù)落我頑皮,爹爹則會笑著把我抱起舉過頭頂?!碧魄逵南袷峭蝗淮蜷_了話匣、滔滔不絕的回憶起自身往事,韓彥邊向她體內(nèi)渡送精氣邊側(cè)耳傾聽。
“有一次我無意中闖入書房的密室被困在里面出不來,父親找到我后雖然生氣卻也不忍責(zé)罵,只告誡我別對外人說出,今后也不要來這玩耍。”
“那間密室就是這?”韓彥道,唐清幽見他終于又開口說話笑了笑道:“不錯,后來我才得知,家中屋址原是一個前元王爺?shù)墓氽?,這間密室應(yīng)該也是那個蒙古王爺建來收藏金銀財物的。我爹發(fā)現(xiàn)后將其外改建用作了書屋,剛才我在外面那間屋子之所以激動,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陳設(shè)還保持著十多年前的原貌!”
“原來如此?!表n彥點頭道:“難怪我昨晚離開前,妳還教了那么一堆敲磚聽音查看密室的法子,是沒想到這密室的機(jī)關(guān)跟妳家當(dāng)年沒有絲毫變化吧?”
“沒錯...”唐清幽冷冷道:“我本以為胡奎多少會做些改動,不想居然沒半點沒變,哼...不知是因為老賊心中有愧,還是說他自信的以為,當(dāng)年被其所害之人都已下到陰曹地府了?!?p> 此刻韓彥才真正感受到唐清幽對胡奎刻骨銘心的恨意,他嘆息一聲道:“后來呢?”
“后來...”唐清幽神色恍惚道:“后來就是我這輩子不愿想起的惡夢,記得那天是我七歲生辰,父親請來外公還有舅舅一家同來慶賀。酒宴上一人家人其樂融融,連不擅飲酒的父親在外公、舅舅的勸說下都喝下不少。直到錦衣衛(wèi)的人破門而入,一切都如泡影般碎裂?!?p> 唐清幽清楚的記得,當(dāng)晚在那群如狼似虎的錦衣衛(wèi)注視下,母親抱著自己跪在院中冰冷的地面。耳旁傳來的不再有歡聲笑語,而是換作傳旨太監(jiān)尖利的嗓音。年幼的她當(dāng)時還不明白內(nèi)官口中“欺君罔上、徇私枉法”的罪名意味著什么。只記得父親跪在地上顫抖的身軀,還有舅舅、外公他們的不屈爭辯。可惜一切都只是徒勞,半月后父親和外公被論罪處死,舅舅及宋氏全族被流放云南,母親和她則被充入教坊司后送至了鳴鳳閣。
“直到數(shù)年前我歷盡千辛在鄰水縣尋得父親當(dāng)年一位下屬,才終于得知貢綢案的真相。原來那幾年南方數(shù)省接連災(zāi)荒,桑農(nóng)們?yōu)榱嘶蠲娂姼姆N稻田,大荒之年飯都吃不飽了哪還有人養(yǎng)桑?可是朝廷每年要繳納貢布沒變,父親不愿強(qiáng)征讓百姓受苦于又無法向京里大臣們交代一時間焦頭爛額?!碧魄逵牡?。
“朝廷中樞的那些高官們,只知安享京城里的榮華富貴,哪看得見下面百姓的疾苦?!表n彥忿忿道,唐清幽苦笑道:“我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官微言輕遞上去的奏章都是石沉大海,只不斷接到內(nèi)廷催促的誥令。”
“就在這時胡奎找上我爹,說他曾經(jīng)跑過海商在寧波府有門路能弄來南洋的織布。我爹原本認(rèn)為此人靠賄賂前任官員才獲得織造局官商的地位,對其觀感不佳并不信任,每年讓胡家供貨的份額也是逐年遞減。然而這次胡奎提出法子確實能解燃眉之急,父親不想為難百姓和外公商議后思慮再三,還是決定讓胡奎買來南洋的織布。為此他不惜動用織造局的庫銀和宋家大半家底,交給胡奎讓他一定買來上等布料?!碧魄逵男煨斓?。
韓彥嘆息道:“令尊真是誤信財狼了,而且私自出海商貿(mào),這可違反了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啊?!?p> “不錯,這也是我父親后來身上的罪名之一?!碧魄逵乃菩Ψ切τ值溃骸捌鸪鹾獊淼倪€真是成色不錯的南洋織布,待父親和外公對其完全信任,他就買通了織造局里的庫司和衙屬,將入庫的布料偷偷換成了粗布。不僅如此他還偽造賬冊,在貢綢案事發(fā)后反咬一口,拿著那些東西及被他收買的織造局官吏口供,交到朝廷派來查案的太監(jiān)手中!”
后來的事韓彥多少都聽聞過,唐順忠和他的岳父被論罪處死,而胡奎取代宋家自此一飛沖天。卻聽唐清幽道:“我找到的那位父親下屬,在貢綢案發(fā)生后就辭官躲到廣安鄉(xiāng)下一處窮鄉(xiāng)僻壤之所,否則他的下場恐怕比我那幾個舅舅好不了多少?!?p> “妳的舅舅?”韓彥有些奇怪,只聽唐清幽道:“你應(yīng)該是沒聽說過,宋家的人在流放云南途中偶遇山匪,十幾人的家眷無一生還?!?p> 聞言韓彥長吸一口冷氣心道:“胡奎老賊手段之狠毒,比當(dāng)年永安村的古氏父子有過之無不及?!?
汨水懷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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