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姝蘭拾起少女的一雙纖纖素手，只覺冰涼一片，但見其一雙眸子在這一盞盞燭火的映襯下，更顯的明亮動人，未施粉脂的一張俏臉便如羊脂凝膏般，嘴角含著笑，眉梢眼角都是傾城之姿。
“陛下今日可有好好與皇兄皇嫂說說話？”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攢了兩年了，有好些的話要對他們說呢？”
“昔年里，你皇祖父薨逝，我業(yè)已嫁做人婦，依禮不得常來此處看望的?！?p> 赫羽瞧見眼前女子陡生傷感，罷了罷手，福海會意，將手中食盤輕輕放下，領(lǐng)著左右的宮人都悄聲退了下去。
拉著眼前女子坐下身去，少女復(fù)又換上一副笑顏來，“朕常聽父皇說起，皇祖父視皇姑母為珍寶一般呢?！?p> 南宮姝蘭亦是低首垂眉一笑，“你皇祖父昔日待我呀，不比你父皇待你的少多少呢?！?p> “皇姑母如今是自由之身，若是想來，朕定遣車馬相送?！?p> 南宮姝蘭瞧著少女滿臉的天真，嘴角卻泛起一個苦笑來。
“陛下可知，咱們皇族女子，一旦嫁了人，死后不得再入皇陵，亦不能與夫君葬在一處，只得自己一人孤零零的?！?p> “朕…知曉?！?p> “陛下不同，陛下是大涼的君王，亦是能和父母親人團(tuán)聚的?！?p> 赫羽聽這話說的凄涼傷神，忙安慰道，“皇姑母不必憂心，朕可下令，許您與咱們一道在此團(tuán)聚，不過…若是皇姑母心中還惦記駙馬，朕卻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終究是戴罪之身?！?p> 陡然間再聽旁人提及吳令，南宮姝蘭心頭便是一顫。是了，那人是戴罪之身，天下人皆知，只是無人得知，那壟斷鹽鐵，牟取暴利的主意本是自己想出來的。
事敗之后，他將所有罪責(zé)都攬下了，先帝面前，文武百官面前，從不曾說出自己的一個不是來，可是啊，活人的嘴終究是不及死人的嚴(yán)實。
赫羽瞧著眼前女子垂眸出神，還道她是憶起了亡夫，便輕聲問了一句，“駙馬一案，皇姑母可是怪父皇心狠了？”
南宮姝蘭回過神來，慌忙說道，“吳令之罪，罪不容恕，他能自裁，已是最好結(jié)果，先帝對他吳家已是仁慈之至了?！?p> “皇姑母能這般想，朕便安心了?！?p> 南宮姝蘭頷首笑了笑，再望著眼前少女一雙澄澈見底的眸子，心頭一時不忍。
想她二八年華，卻終究是錯生在了帝王家，還坐到了這天底下最尊貴也最危險的位子上。
可定王的謀逆之心已然入骨，即便不借著自己這雙手，亦不會就此罷休，如此，無論是女君，還是自己，都無一幸免，身死的身死，名敗的名敗，屆時，皇族的顏面蕩然無存。
“皇姑母一直有句話想問陛下呢?！?p> 赫羽張著一雙大眼，奇道，“皇姑母但說無妨。”
“昔日先帝不得已將平王處死，若是換做陛下，可也會這么做？”
赫羽眨了眨眼睛，似是沒想到，皇姑母也會拿這舊事詢問自己。
若是兩年前的自己，怕是想也不會想，便要說不會。只是，也不知是自己的心意變了，還是這君王果然太難做，若是只為了一人生死便不顧黎民安息，這不是仁慈，反倒是最大的殘忍了。
赫羽自然知曉，父輩的手足間，長公主和平王是最親的，在她面前說這些話著實傷人，可是，身為君王，她不想說違心之言，尤其是在這至親之人面前。是以，待她再開口，已是萬分的篤定了，“此舉看似無情，卻是大義，朕痛惜三皇叔遭遇，卻也不由得心疼父皇?！?p> “陛下亦是會這般做的，對么？”
少女眉梢一動，只笑著點了點頭。
南宮姝蘭見之，亦輕輕頷首，嘴角輕輕顫動著，似還要說些什么，卻最終只是輕嘆一聲，站起身來去端來那盅羹湯。
“陛下口渴的緊了，我還說這許多的胡話，快喝下潤潤口吧！”
赫羽亦站起身來，見眼前女子神情已然平復(fù)，便道她是諒解了自己。低首一看，那湯盅里紅的是甜酥小棗，白的是軟糯百合，看著便覺得口舌生津，正欲伸手去接，外間傳來人聲嘈雜。
福?；呕艔垙埖馗Z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兩人，一人是穆成，另一個，也非陌生面孔。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赫羽面色一沉，目光落在那將士身上，此人是大將軍麾下眾偏將之一，若非深得大將軍信任，自己也不會識得他，卻為何深更半夜來了此處。
那人走到圣駕前，單膝一彎，叩首在地，“陛下無礙，實乃萬福，大將軍命末將前來傳話，定王勾結(jié)南澤人，蓄謀篡位?！?p> 南宮姝蘭聞言，一聲驚呼，手中湯盅便掉在了地上，上好的瓷器落在堅硬的石板上，當(dāng)即碎成了幾片，赫羽伸出一只小手撫上其手背，一雙眸子卻盯在那人身上，口中斥道，“你可知…你在說些什么？”
“定王設(shè)計騙去驍衛(wèi)將軍手中兵符，將城中三萬守軍收之囊下，此時正與大將軍于城門處對陣，守城副將林宏便是定王爪牙，他非但誣陷大將軍謀反，還有意滅口，末將所言，證據(jù)鑿鑿，請陛下定奪?！?p> “是大將軍親自差你來的？”
“叛軍包圍了將軍府，大將軍在亂刀之下逃出府去，只身直奔東郊，前腳剛至，后腳便令末將快馬來報陛下了，只怕晚了一步，陛下…陛下便遭了毒手?！?p> 赫羽聞言，默默轉(zhuǎn)過身子往前走了幾步，抬首望著陵前石刻，心中一時空落落的。不知是該喜，幸而自己還未曾遇難，還是該悲，即便是一脈同宗，還是敵不過這錦繡江山的誘惑。
親王謀反，歷朝歷代，都是大忌，卻也都并非稀奇事。
此時想來，為何定王剛一歸朝，他韓芻夫便貿(mào)然提出要帶他回北疆去，甚至不惜跪下懇求自己，定是已然洞悉了他的謀反之心，他無力阻攔，卻又無法如實相告，原來，他說他不相信自己，卻都是假的。
“定王府...情形如何？”
女君的聲音幽幽傳來，地上的人如實回奏道，“末將不知，只是，郡主如今在南澤人手上，大將軍也未敢斷言，她是否參與了這謀逆之事。”
南宮姝蘭聞言，雖想為南宮蓮月辯駁一句，因著知曉她自小恭謹(jǐn)，定不會參與這等忤逆之事?？傻晚粗鵀R了一地的湯羹，心中又怕得緊了，若是這兩人再晚來片刻，今夜之事，又該如何收場。
莫非是天意，君王是天子，是以，連上天都要攔著自己取她性命。
赫羽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地上的人又問一句，“依你之見，大將軍五萬親兵對抗守城的三萬驍衛(wèi)軍，勝算如何？”
“自然是勝券在握，我等在東郊這兩年來，雖無戰(zhàn)事，卻從未懈怠，如今，更有大將軍親自督戰(zhàn)，林宏乃當(dāng)年平王府上的一叛徒鼠輩，豈是對手？”
赫羽聞言頷首，接著說道，“將軍須得速速回去向大將軍報信，他早一刻知曉朕無礙，便能早一刻安心應(yīng)戰(zhàn)?！?p> “陛下英明?！?p> “另外，帶朕口諭給大將軍，城中守軍亦是大涼子民，他們一時被惑，顛倒了是非，若主動請降，不得屠殺，郡主千金之軀，更不得有誤?！?p> “末將領(lǐng)命！”
此人前腳剛走了出去，禁軍又來報，定王已至皇陵石碑處，被守在那處的將士攔下，因是親王之身，不敢擅作主張，特來請示。
穆成聞言不禁皺眉，“陛下，臣前一刻已派禁軍前去定王下榻處嚴(yán)加看護(hù)，想必定王是聽了風(fēng)聲，提早逃竄去了，可見他謀逆之事已成定局?！?p> 赫羽不言，或是當(dāng)年平王府一事仍叫他心有余悸，若事敗，他必定認(rèn)為自己亦會像先帝當(dāng)年一般，絕不會容他活著。
當(dāng)年平王重兵在握，德威甚高，父皇不得留他性命，今日卻不同，定王在朝中尚無根基，就連反叛，都要依仗南澤人，即便留他一命，他日后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風(fēng)浪。當(dāng)下主意已定。
“定王謀反，朕不想見他，有勞皇姑母替朕去送送他?！?p> 南宮姝蘭凝神反問一句，“陛下…這是何意？”
“留他一命，將他貶為庶人，自此不得再回王舍。”
南宮姝蘭心頭一震，竟然不殺他？明明方才還說，若自己是先帝，也不會留下平王性命，如今這反賊都送上門來了，她終究還是心軟的。
穆成聽聞女君有意放定王一條活路，忍不住直言進(jìn)諫，“陛下，親王謀逆，按律當(dāng)斬，即便陛下不想殺他，也可先將其收押，待回到王舍城后，再行定奪不遲?！?p> 赫羽嘴角一揚(yáng)，苦笑一聲，“回到王舍城中，他還有命么？”
“陛下，斬草不除根，后患無窮，還望陛下三思?！?p> “父皇生前，也常為三皇叔之死而懊悔，朕如此做法，便當(dāng)是替父還他平王府一個人情吧，愿三皇叔地下有知?！?p> 南宮姝蘭見女君心意已決，自己此時若再進(jìn)言治定王的罪，只怕反而會遭致猜疑，只得說道，“陛下心寬似海，想必定王亦是無顏面見陛下的，便由我這個做姑母的走一趟，定將陛下的仁德說與他知曉?！?p> 皇陵的入口處有一石碑，高余一丈，寬余六尺，是當(dāng)年皇陵建成之時，南宮蕩親手埋下的。
其上有碑文十?dāng)?shù)行，皆為楷書，亦是尋的當(dāng)世書法大家親手揮寫下的。碑文所述，為南宮氏族起落經(jīng)歷、如何發(fā)跡以及最終得了這天下的傳奇。
此時，南宮熙月于石碑旁，默然矗立。
周遭盡是禁軍，他孤身一人，如何能脫身，只是，若是女君已然飲下了那致命的毒藥，只需挨過今夜，便還有轉(zhuǎn)機(jī)。
前方火光攢動，禁軍身上鎧甲窸窸窣窣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當(dāng)前一女子不是女君，卻是長公主。
南宮姝蘭望著石碑旁的侄兒，但見他面上毫無懼意，身陷重重圍困中，竟是連腰間的佩刀都不曾握在手里。
這一路走來，已將這個中利害想的明白。自己也是不想讓他死的，只是，他若不死，自己這余下的后半生又如何能安生，之前還只是謀殺親夫，如今又多了這弒君之嫌，無論是哪一條，都夠她南宮姝蘭身敗名裂好幾世了。
“皇姑母是來送我最后一程的么？既然來了，為何不和侄兒說幾句臨別之言?！?p> 南宮姝蘭聞言方才回過神來，知曉他話中之意，無非是還不死心罷了，他既不死心，便教他再就著他的美夢多活一會兒。微微側(cè)首，向著身后的穆成說道，“統(tǒng)領(lǐng)大人，本宮去勸定王幾句，愿他日后莫再要執(zhí)迷?！?p> “長公主請便。”
南宮熙月看著女子緩緩行至身前，其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忍不住悄聲問了一句，“皇姑母，我所托之事，做的如何了？”
“陛下…飲下了？”
南宮熙月聞言大喜，“當(dāng)真？”
“陛下對我何曾設(shè)防，自然毫不懷疑?！?p> “那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我？”
“你是叛賊，陛下不愿你的血污了皇陵，假意放你走，待你出了此間，便要命人截殺?！?p> “她竟這般歹毒？”
南宮姝蘭未語，只輕輕點了點頭。
南宮熙月雖恨女君狡詐，卻想她既已中毒，也沒幾個時辰可活了，只要自己能活過今晚，那便大業(yè)成矣。當(dāng)下抽出腰間佩刀，一把拽過南宮姝蘭，便將刀刃架到了那脖頸上。
南宮姝蘭驚呼一聲，貴為大涼的長公主，何時受到過此等威脅，穆成見此情景，大為震動，心道這定王果然是反骨入髓，當(dāng)下一聲令下，禁軍上下無不挽弓搭箭，蓄勢待發(fā)。
穆成怒極，大喝一聲，“逆賊，陛下有意放你生路，你卻如此執(zhí)迷不悔?！?p> “她給的路，本王不稀罕，長公主在我手里，你們盡管來殺我。”
“陛下寬厚仁義，以德服人，你卻如此狼子野心，還妄想和陛下爭這江山，是為癡人說夢?！?p> 南宮熙月冷哼一聲，斥道，“本王不與你理論，把路讓開，如若不然，休怪我刀下無情?！?p> 穆成雖心中憤慨，卻也不敢拿長公主的身家性命做兒戲，只得下令前方禁軍讓出一條道來。
南宮熙月心中一喜，小聲說了一句，“皇姑母金枝玉葉，若是與我一道，禁軍定然不敢貿(mào)然來殺我，辛苦姑母一趟，隨我出了這皇陵吧?！?p> 南宮姝蘭倒吸一口涼氣，淡淡問道，“你當(dāng)真想劫持我？”
“演場戲罷了，何來劫持之說？”
本以為刀下之人會配合，不料那身子往前一傾，握刀的手便就一頓，伴隨著一聲慘叫，南宮姝蘭的身子便軟軟地栽倒了下去。
南宮熙月還未回過神來，火光映襯之下，刀刃上血跡赫然，心中未及想個明白，轉(zhuǎn)身便欲逃。身后涼風(fēng)襲來，那是箭鏃撕開皮肉的陰冷，倒地之前，耳旁似有馬蹄聲傳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撐著一雙眼，看見的是那個他自小嫌棄的男人正策馬而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