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女君春日里要去西巡,福海竊喜了好幾日,女君若去,如何能有不帶著自己隨身侍奉的理兒。
自打進了這宮門以來,這宮墻之外的天地便成了奢望,也正是愛玩的年紀,若能籍此時機出去見見,是多少宮人夢寐以求的。
芳琴姑姑卻是有一萬個不放心,萬般勸阻,于女君而言,哪里還有比這皇宮更舒坦更安全的地方。
“陛下,西境常年風沙襲人,你去了定要挨不住的?!?p> “朕是一國之君,若連這些都挨不住,還有何臉面教邊境將士去賣命?”
“陛下不久便要擇婿了,心中有諸多不快,姑姑知曉,可這西境著實太遠了些…”
“此去西境,也不過十日的路程,朕不出月余便可歸朝,姑姑不必擔心,再者,朕此去是為朝事,又不是盡顧著游山玩水的?!?p> “陛下若是男兒,姑姑自然不會這般勸阻,女子本就體弱,陛下更是金枝玉葉,何時受過這樣的車馬勞頓…”
赫羽固然去意已決,可也知芳琴姑姑是真心疼惜自己,生怕自己吃丁點苦頭,只得耐著性子與她話頭上周旋。
“姑姑,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朕是南宮家的人,便不該忘了先祖遺風,何況,這路途漫漫,又不是靠這雙腳走去的,若不出去瞧瞧,即便貴為君王,也不過是一井底之蛙罷了,嗯?”
芳琴姑姑知曉女君是聽不進去半個字了,笑嘆一聲,也不再多言。轉念便去收拾打點這一路上的衣食用度,待他日她做了母親,定不會再像這般任意妄為了,所幸,這一日也不遠了。
本是該在宮中過完生辰再動身的,只是,這年年都一個樣的飲宴怎及出門遠行來的誘人,過完上元節(jié),春日來的甚早,三千禁軍由穆成親率著,護著女君便出了王舍城,一路浩浩蕩蕩向西而去。
牧野的數萬駐軍得知女君駕臨,自然是軍心大振。自新任的大將軍領著大家打了一場勝仗以來,士氣高漲不退,只是有的人離家遠了,時間一長難免想家。
此次女君親臨,雖未明言,亦能猜到,她定不會獨身歸朝的,是以,不少人竟興奮的夜不能寐,直盼著能早日回去。
積了三月有余的雪化得所剩無幾,只是這西境的夜風依然刺骨。已是亥時時分,天佑領兵巡營歸來,望見中軍帳里燭火未熄,便下馬走了過去。進帳一看,案幾之后的人仍舊端坐著,幾上擺著的卻是十數日前,自宮中發(fā)來的信函。
“將軍,這信函您都看了好幾遍了,北正前來借兵,朝臣們固然爭論不休,可如今這北正不是還沒打起來么?”
“那依你來,這兵是借還是不借?”
“這是大事,天佑不知,都聽將軍的?!?p> 韓芻夫聞言笑笑,合上手中之物,放到了一邊去。抬首看了看眼前之人,來此處大半年的光景,幾番沙場拼命,他面上倒是多了幾分堅毅,再也不復往日的少年模樣了。
“明日午時,陛下一行便到了,將軍早些歇息,明日也好早起去迎接圣駕?!?p> “不必,明日由樊牧代我前去便是?!?p> “這個…依照禮儀,該是將軍親自前去的。”
“她又不是客人,何須我親自去迎?!?p> 天佑一愣,但覺這話說的也不錯。再想著,此次陛下親自駕臨,篤定了是帶著將士們一起回去的,也不枉好些人都盼著這一日盼了許久。
翌日正午,軍營中剛用過午飯,各營便開始整頓軍紀,嚴陣以待,雖平日里也絲毫未見松懈,今日更須謹慎些。
一大早,大將軍麾下偏將樊牧便領著數百輕騎出發(fā)前去接駕了,本以為接來的會是浩浩蕩蕩的三千禁軍及一路宮人,卻不料,只有一眾輕騎護著女君先到了。
馬上的少女裹著一襲純白狐衾,氈帽將大半張臉圍了起來,只露出一雙靈動大眼。望一眼這茫茫牧野,疲憊的眼底不禁露出幾分俏皮來,翻身下馬便走上前來,數萬將士盡數叩拜,萬歲之聲響徹寰宇。
赫羽行至男人身前,半年多未見,他面上風霜多了幾許,見他行禮拜見,也不領情,斂起面上喜色,沉聲說了一句,“大將軍面子不小,朕親自來了,也未來接駕。”
“臣的坐騎近幾日腳力不濟,陛下的坐騎卻正直壯年,如何跟得上?只得遣快馬去迎接陛下?!?p> “你怎知我會帶著赤雪前來?”
一國之君出趟遠門實屬不易,若是不帶上自己的坐騎,可稱不上一個好主子。
赫羽見他只笑不語,自顧自說起來了,“一路上,它可是比朕歡喜,方才騎行而來,竟比坐在馬車中舒坦多了。聽聞此處民風曠達,和王舍城比起來,卻不知又是怎樣的,這幾日定要赤雪帶朕好好去瞧瞧呢。”
“此處再往西百里外,是鮮卑人常年盤踞之地,陛下莫要誤入。”
“朕有那么蠢么?再者,此次前來,最多十日便要回去,大將軍也莫要再推脫了,該交代的事宜及早吩咐下去罷?!?p> 赫羽一口氣說完,見他望著自己,面色如常,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是心虛,還是害怕,自己反而將一雙目光移開了,暗嘆一聲,淡淡說了一句,“連著趕路,朕也乏了,軍情奏本,明日再看,讓將士們都去歇著吧!”
一連幾日,不是微服出巡,體察民情,便是聽邊境守將奏報當地軍情。這是一國之君當做之事,既遠道而來,自然是要恪守本分,將這些事做的足了,也不枉這一路不辭辛苦而來。
邊疆百姓聽聞女君遠在朝堂,卻還心系于此,大為感激,所到之處,無一不是夾道相迎,都想一睹天顏。
西境地廣人稀,且物資匱乏,集市不似王舍城的半分繁盛,多是買賣些粗陋的食物及農具。
然則,這里的人倒是開懷的很,鄉(xiāng)間野下,時常聽得到歌聲遠遠傳來,雖聽不懂歌中所唱,其間那份豪邁豁達卻無須言辭表達,身在軍營龍帳里,每晚聽著這歌聲入睡,也是快事一樁。
驚蟄將至,這日用過午膳,便覺營帳中煩悶的很。
赫羽將掌心中一對五彩琉璃球捏的吱吱作響,福海在一旁瞧見了,便知女君心中還在為擇婿一事煩擾著。湊上前去,便欲說些好聽的,逗她開懷。
“陛下,驚蟄一過,春日便算來了,等回到宮里,殿前的海棠花正是開得正好的時候呢。”
赫羽聞言,卻是苦笑一聲,“去年還有郡主在,今年卻又是物是人非了。”
“陛下放心,待郡主想通了,自然就回來了,王舍城畢竟是她的家,再者,韓將軍還在呢,郡主如此敬重韓將軍,如何狠心與他斷絕。”
“但愿如此,即便她心中怨我,也必定不舍怨韓將軍半分的。”
“那是,韓將軍如今又這般效忠陛下,由他出面,定能解了陛下與郡主間的誤會。”
赫羽聞言,手中亦是一頓。效忠?他當真是甘心效忠于自己?
“陛下,今日一大早,韓將軍便將西境守軍軍營中有軍銜的將領盡數召去了,此時正在商議退兵的后事,莫不如,陛下也去聽聽?”
“不必了,營中之事他做主便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英明?!?p> 赫羽將掌中之物放下,啐了一句,“別貧了,去將赤雪牽來,沂水源頭盡在咫尺,此地一馬平川,若不去瞧瞧,這一趟西行豈不是白來了?!?p> 福海應了一聲,又道,“那奴才去稟報大將軍,讓他著人護送陛下?”
“稟報他作甚,叫穆成與我一道便是。”
穆成領了命,便率一眾禁軍隨著女君出了營帳。
沂水源頭便在五十里開外之地,那里常年風沙襲人,方圓數里多是沙石,寸草不生,實難想象,自那處發(fā)跡的沂水竟能綿延千里而無斷流。
而行至于此,穆成終究是不敢再任由女君貿進。鮮卑人有無僭越之心尚未可知,但自己如何敢拿一國之君的安危去一試。于禁軍而言,確保圣駕萬無一失,才是正道。
“陛下,自此再往西五十里,便是鮮卑人盤踞之地,陛下今日便就到此了罷?!?p> 赫羽頷首,又問一句,“他們可會來侵擾我大涼邊疆百姓?”
“回陛下,大將軍駐軍在此半年有余,五里一崗,十里一亭,軍紀嚴明,鮮卑人不笨,也知曉收斂安生。再加之,三年前一戰(zhàn),鮮卑人元氣大傷,此次南澤重利相誘,他們卻還是未敢僭越,想來是被我大涼國威所懾。過了這沂水源頭,便算是大涼與鮮卑的共營之地,兩廂百姓常有貨品往來,便是在這處接洽,買賣如常,互通有無?!?p> “若此處能這么一直安生下去,倒也好了?!焙沼疠p嘆一聲,復又問了一句,“穆成,你說,大將軍若是長留此處,可合規(guī)矩?”
穆成雖不知女君緣何有此一問,也只得如實回稟,“這...這怕是不妥的,大將軍心中要裝的,豈是這西邊一角的安危?!?p> 少女聞言轉首,瞧見他面色誠摯,不似作偽,不禁暗道,往日里姑姑最是見不得那人,現如今都會在自家面前說他的好話了,這大統(tǒng)領昔日里還說不能留他性命,如今也是一口一個大將軍,當真怪哉。
落日殷紅,余暉鋪滿大地,夕照之下,靜靜流淌著的沂水像極了一條睡著的紅龍,自西而東,蜿蜒而去。馬背上的少女拉緊身上狐裘,望著眼前之景,只覺天地遼闊,隔岸望去,依稀能看見幾處煙火,正裊裊升起。
“穆成,你瞧,隔岸那炊煙,可是有人居住著?”
“回陛下,依山傍水而居,古來有之,也不足為奇。”
赫羽聞言頷首,輕笑一聲,“他們在此處不問世事,倒也過得自在。不過...若起了戰(zhàn)事,可會殃及他們?”
“先前聽大將軍言,他們祖居于此,自然知曉如何保全自己,戰(zhàn)事還未起,便都帶著家眷老小進了北邊更深的山中躲起來了?!?p> “咦?竟還有這一番天地,朕倒要去瞧瞧。”
少女言畢,足下用力,便欲催著赤雪趟過沂水向北而去。
穆成見女君似是興致高昂,可這隔岸光景如何,也未可知,便上前進言,“陛下,天色不早了,不如還是回營吧,改日再尋個時候由大隊人馬護送著前去可好?”
“朕不日便就要離去了,哪里還有改日。”
“可陛下這趟離營,大將軍并不知曉,久久不歸,大將軍該等得及了。”
少女心頭不服,努嘴說道,“朕的行蹤莫非還得由他定奪不成?再者,朕須得他等么?”
“大將軍今日召集眾將商議退兵后事,晚些時候只怕要一一呈報給陛下的?!?p> 赫羽搖搖頭,暗嘆幾聲,大將軍大將軍,一口一個大將軍,莫非自己離了他便不成了么?當下再不理會,催著赤雪便跑開了。
及至到得沂水邊上,不知是這西境的風太烈,還是赤雪從未趟過水,四蹄在原地兜兜轉轉,竟是不敢再邁向前一步了。
赫羽向來疼惜赤雪,可見它如此冥頑,也忍不住揚起細鞭在他頸上輕輕抽了幾下,笑罵起來,“這水估摸著還沒不過你小腿呢,你怎的這般膽???”
穆成跟上前來,見這眼前一幕,亦覺好笑,“陛下,這馬...”
“這馬不敢趟水,朕便牽著它趟過去。”
赫羽瞪眼冷哼一聲,氣呼呼撂下這話,便欲下馬來。正此時,不遠處馬蹄聲漸起,黃煙彌漫中,一人一騎飛奔而來。少女轉首望了一眼來人,一雙秀眉不禁挽的更深了,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