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長手中持有腰牌,一行人出入營中未有障礙,他們本以為這南疆大本營定已成一鍋糊了的粥,不料竟是兵馬陣腳絲毫不亂,而營中的帳前卒更是兵刃還未出鞘,看不出是要將赴沙場的樣子。赫羽見狀,心生不解,是這季北望當真心有成竹,還是他已經(jīng)覺得抵抗無用,不如一走了之,若如此,此時也該著人開始撤離輜重了吧,難不成竟是想束手就擒了,降了南澤呢。
季北望此人,赫羽在位期間也見過幾回,他雖是鎮(zhèn)南將軍,可總有回朝述職的時候,印象中他是個長臉闊耳的中年漢子,因常年駐扎邊疆,面上風霜沉重,倒有幾分剛直不阿的正氣。自己隱居南疆這三年間,也從未聽過關于他任何不利大涼的風言風語,想來他是個忠君的人,只是,若真是大涼氣數(shù)到此為止,也怨不得他了。
百夫長下了馬,在前方帶路,直往中軍營帳而去,邊走著心中卻打著鼓,這女子當真只是大將軍看上的小娘子?這南疆重地擁兵十數(shù)萬,即便是他自己第一回進來,都能嚇得兩腿哆嗦,怎得不見她有分毫的不適應,面上只有急色,直奔著鎮(zhèn)南將軍所在而去,好像與那人是老相識了一般。
赫羽全然不顧這領路之人的小心思,一路上只催著他快些,她昔年也是在亂軍中逃過生的,此時聽這敵營的號角之聲已近在耳邊了,猜測怕是兩軍相隔不足一里之距了,這季北望作何打算,即便是要將士們棄營而逃,現(xiàn)下也該出發(fā)了。那百夫長向前一指,說前方便是鎮(zhèn)南將軍的帥帳了。
赫羽遠遠瞧去,心里卻忐忑起來,若是季北望不認得自己怎么辦,畢竟只在朝堂之上說過幾句話,又或是他鐵了心要降敵,便假裝不認識自己,又該如何是好,正自躊躇間,號角聲陡然傳開,卻見前方大營之前,中軍將士正自原地待命,便是將要拔營而去的架勢,待聽清楚,赫羽心頭一沉,果然是要逃走的。不及多想,她奔至那帳前,見一人戎裝佇立,雙手按劍拄地,神色肅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來回掃著正整裝待發(fā)的將士們,正是季北望,他比記憶中的那個鎮(zhèn)南將軍老了些。
赫羽被攔住,不得上前,只得大呼“季將軍”,一連好幾聲,季北望凝目望來,心道究竟是何人敢在主帥帳前這般大呼小叫,但見其身影很是瘦小,半點也不像邊關將士,再看其面容,好像很眼熟的樣子。他教人放了行,那人走上前來,季北望看其身姿這才了然,來人是個女子。
那百夫長見狀,奔至季北望身前,稟稱這位姓賀的女子是來尋大將軍的,還欲多說幾句,卻被走上前來的赫羽截住了話頭,“剩下的我說與季將軍便好?!?p> 季北望心頭一凜,這個女子竟然認得自己是誰,當真怪哉,方才離得遠,火光雖沖天的陣仗,卻還是看得她臉是明一塊暗一塊的,此時相距不足一人遠,凝神再看,當場雙腿一軟,那眉眼不偏不倚,正好長成了君蘭殿里那個女子的模樣,說來他先前并未見過女君幾面,奈何這營中總少不了她的傳言,是以每入耳一次,那張面容就深刻一分,及至此時她本尊忽而出現(xiàn)在眼前,他絲毫不用確認,便知曉這定是她,只是心頭錯愕惶恐,眼前這是人還是鬼。
赫羽一把按下季北望就要抬起行禮的手腕,季北望恍惚間感受著那掌心上傳來的力量,他是軍旅之人,只信白骨不信亡魂,眼前這女君自然是活生生的大涼女君了。待回過神來,他想起了方才百夫長那句話,女君既然是來尋大將軍的,那么大將軍或許早就知曉了女君所在,他茫茫然動動嘴角,“大將軍...”
赫羽罷了罷手,“先不說他,季將軍且進帳來,我有幾句話要請教呢?!闭f罷,她掀開營帳從容走了進去。
季北望仍是滿腹的迷惑,兩人前后腳進帳,他的心里已忍不住轉了好幾道的彎。大將軍若是知曉女君還活著,他又是從何時知曉的呢,數(shù)月來,他守在右江,八成是在守著這一國之君,可若真是如此,為何他卻不調集大批將士前去,只那寥寥數(shù)百人可是顯得有些不夠用心了,轉念再一想,若擁重兵守著,豈不是告訴了天下人,那處有著什么了不得的稀世珍寶,反倒教人生疑了。
他這么一思索,便覺得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先前長公主要將柴桑城賣給南澤人,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耍贿@位大將軍從中阻攔,才有得這番兵戎相見。他若仍當自己是這大涼的大將軍,怎會如此全然至一國之主的主見于不顧,長公主都默認了南澤對大涼徐徐圖之,他竟不依,看來是喧賓奪主,將這大涼基業(yè)真當成了要拿命去守護的東西。南宮家的這對姑侄,大將軍選擇了誰,已不言而喻,季北望身形一頓,終于想起了什么要緊的,忙跪下了身去,“陛下,末將季北望見過陛下。”
赫羽忙抬手,示意他起身,眼下的自己可擔不得這一拜,她問道,“長公主可知如今南疆情勢?”她不是來奪權的,只是在眼下這個十數(shù)萬將士都在豁出性命為她南宮氏守江山的時候,她身為南宮家的一人,不能坐視不管。
季北望起身答道,“長公主許久未曾有指令來了?!睂崉t,即便鮮有指令傳來,大將軍也從未好生從頭看到尾過。
赫羽又道,“我瞧著你們,是要逃?”
季北望頓了頓,反問一句,“那依陛下之意,當下該如何?”
赫羽喃喃一句,“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也逃過...”可兜兜轉轉,還是要回來面對本該面對的。
季北望料想三年前王舍城中變故定有蹊蹺,此時更篤定了幾分,他二話不說,又跪下身去,“既然陛下回來了,我南疆將士便只認陛下一人為主,亂臣賊子,皆不在話下。”
赫羽無聲苦笑,再一次將他扶了起來,她本意是要來挑明身份的,若是將士們真是命懸一線之際,也好教他們知道,南宮家的人于他們的大義看在眼里刻在心上,可眼下情形難測,她不知自己的出現(xiàn)是否會教事態(tài)反而朝著不好的趨勢走去了,便道,“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的身份還勞煩將軍莫要外宣,轉眼間便要短兵相交,你作何對策?”
季北望如實答道,“自然是要按著原計劃好的來?!?p> 赫羽不懂他說的原計劃是什么計劃,可看他神色,倒像是自己也該知情的,不由得更好奇了,“是韓將軍定下的?”
季北望一頷首,“自然是大將軍?!?p> 赫羽也點了點頭,心道他自己被困住不得脫身,當真還能管到這處來,她心頭本來還有一問,那人身在虎牢關究竟是當真被困還是誘敵之策,此時看這人面色如常,便也就明白了,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氣,才發(fā)覺,這些日子來,她心中尚且有一塊地方在為那人擔憂著,帳外整齊有力的步伐震得地面發(fā)顫,赫羽斂起神思,心頭亦是一顫。帳外副將在請命了,說是時機已到,主將該出發(fā)了。
季北望聞聲又是一拘禮,“陛下,便在此處候著,不可妄動?!闭f罷便轉身出了營帳去。
赫羽跟著他步伐也走了出去,子夜的星空浩瀚無邊,像一張黑幕沉沉墜下,數(shù)萬大涼將士即便是藉著火光也看不到盡頭,確是一首萬馬齊喑,豪氣干云的激昂壯歌。群列之前,是鎮(zhèn)南將軍的帥旗一馬當先,赫羽當即明白了季北望口中的原計劃,他是要以自身為餌,若真的逃跑,不割須棄袍就不錯了,哪有還拉著自家的大旗沿路招搖的。她心里一頓,只想到自己今夜來的當真是時候,否則即便她有茍活的那一日,也會為曾經(jīng)的懦弱自私悔恨不已。
季北望將女君安危交付給了副將,翻身便上了馬,待赫羽回過神來,那一人一騎已然走得遠了,在其身后是浩浩蕩蕩的兵馬緊緊隨著,初時緩慢,漸漸的越走越急,再到后來,竟是狂奔之勢。待最后一片旌旗消失在視線里,赫羽還舍不得收回目光,人去營空,四下里竟然有些冷清,那副將上前來請她入帳,她問一聲,作伏兵的是何人,副將一愣,不禁多看了她兩眼,想來是詫異她一個女子竟有這等見識,卻也只搖頭稱不知,他是真的不知。
赫羽以為他在推脫,心道這畢竟是兵家大事,他不明自己身份,不與告知也是情理之中,便就不再多問。接下來的一炷香時候里,她竟當真安下心等了起來,等到南澤人乘勝追擊的號角綿綿傳來,再等到兵刃相接之聲從零星分散變得密集交纏,終于等到正前方一片火紅陡然照亮整個夜空,像一道劃過黑幕的亮劍,果然有伏兵。
赫羽心緒起伏的厲害,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有喊殺聲傳來,她聽在耳里,既覺得亢奮,又莫名凄涼,這一夜,不知多少將士又要馬革裹尸了,她立身帳前,揪著一顆心,想象著那壯烈的拼殺撕扯,方覺自己的渺小與無能為力。
沖天的火光初時靠近的極其迅速,想來是南澤人得意之余,未生防范,一盞茶的功夫后,進犯的腳步終于有所放緩,定是被大涼伏兵殺了個措手不及,從而被牽制了部分,赫羽一雙眼眸隨著天際的紅光緩緩而行,竟能看懂哪里是剛剛拉開的戰(zhàn)場,哪里又是戰(zhàn)火荼毒后的余燼。雖不知伏兵究竟是何人率領,但觀其陣型,他并未將伏兵聚在一處,而是沿路設點,零星出戰(zhàn),觀其順序,雖毫無章法可言,卻湊效的很,眼看著,南澤人前行的阻礙越來越大,直至最終不得不停下追擊腳步專心應戰(zhàn)了。赫羽固然覺得這法子甚妙,卻又多了另一層顧慮,這般打法遲早會教人看出其兵馬不足的弊端,自己都能看出,何況是南澤將帥,她此時心中企盼,唯有季北望能快速煞了南澤人的銳氣,還能抽身前去接應。
就這么糾纏了再一炷香的時間,南澤人緩過了神,大肆反撲起來,雙方對峙的情勢陡然生變,赫羽心道不妙,南澤人號稱舉兵三十萬來犯,即便今夜未曾全軍出動,那也是八九不離十,在強大的兵力壓制下,再多的計劃都是無用的。就這么繃著一顆心熬過了半個時辰,營中忽而回來了幾騎,正是鎮(zhèn)南將軍的馬前卒來報,要教副將護著自己火速撤退的,南澤人疑心大作,意欲掃營。
赫羽看著那當前一人,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滿臉的血污掩蓋不住眉眼的稚嫩,她問道,“南澤人為何突然要掃營?”主帥都不在營中了,掃營有何意義?
那小卒回道,“南澤人疑心大將軍并未在虎牢關,而是身在此處,有人便想以此邀功?!?p> 赫羽一聽,這個理由倒是挺充分,看來南澤人此次是吃了意料之外的虧了,不然也不會遷怒至韓芻夫的身上,她又問道,“季將軍處現(xiàn)下如何?”
那小卒答道,“季將軍以八萬將士佯裝逃兵,誘來敵軍先鋒十萬,于距此三里之處的東南沙棘叢林中酣戰(zhàn),戰(zhàn)況在意料之中?!?p> 赫羽不知這意料之中是如何意料的,當下也管不了這么多了,如真有南澤人分身前來掃營,三里之距騎上快馬片刻便至,自己死不足惜,可不能白白死在這里,至少也得換些值當?shù)臇|西,這條命方能交出去。那副將已將馬牽了過來,以手腕支好了上馬梯,軍中之人便是有這點好處,但凡是主帥之命,只遵從不多問。赫羽心一沉,踩著便翻身上了馬,其余的人緊隨其后,也紛紛上了馬。方才傳令的幾騎領路在前,想必季北望有交代要將人護送至何處。那副將緊緊跟在女子身后,倒不驚詫于她會騎馬,在大涼,女子都能做一國之主,又如何不能騎馬呢,他只是見她騎馬的樣子不像是常跟馬打交道的,卻又有著不管不顧的沖勁。
領頭的幾騎出了軍營是朝著西南方向去的,赫羽許久未曾騎馬,可今夜巧得很,又是騎上了馬在逃命。行過了二里路,回首望去,就能看見大涼營中火勢滔天起來,定是南澤人自覺撲了個空,惱羞成怒放的火。赫羽已然知曉,那營中非但沒有要緊的人,更連一錢一糧都沒有。再往前行了有半里之距,領頭的幾人慢了下來,并分散開來,攔路站著,像是在等著什么似的,已是夜半之際,卻絲毫無人困馬乏之感。
那副將吩咐將士們將赫羽緊緊圍在中央,活脫脫一個個的人肉靶子一般牢牢護著她,赫羽提著馬韁邊在原地打著轉,邊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此時戰(zhàn)況已至平穩(wěn),眼下便是毅力的相較了。忽而她掌心一緊,勒住了馬,她仿佛聽到了一聲號角,非尋常的將士出征所用,即便隔得這么遠,都能聽出其中的底氣與豪邁來。她勒馬回身,豎耳傾聽,又是一聲,接著便是第三聲第四聲延綿不絕地傳來了,每一聲都似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心頭,她分明從未親眼見過韓芻夫出征的模樣,卻兀自堅定,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