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羽著人將這府院好生清理了一遍,她雖是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可將士們見大將軍與鎮(zhèn)南將軍同樣將她視作上賓,便也將她的話視作圣旨一般,她說什么便做什么。她想著,那人身上的傷怕是一時半會都挪不得地方,他在此停留一事多半也瞞不住多久,與其期期艾艾,不如教世人皆以為,他是要在此處休養(yǎng)生息,賞花飲酒度日的,為此,她還招進了幾個婢子進府來,灑掃洗衣,煎藥做飯。
韓芻夫醒來后的第三日,虎牢關終于傳來單東來大破敵軍的捷報來,赫羽給他發(fā)了密信,將秭歸城里境況說了,只說韓芻于在此處落腳,并未提及他傷勢過重一事,這等緊要關頭,萬不可先衰了士氣,再教南澤人知曉了大涼的困局,趁機發(fā)難,他們這一回雖未買到足夠的糧草軍械,但國庫里尚且有余糧余錢,與險些要彈盡糧絕的大涼相較,還是頗占上風的。
單東來自知曉了女君還在這世上,一連歡喜的幾個夜晚都睡不著覺,除卻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他自小看著長大的妹妹,三年前得知她殞命之后,他心中的悲憤何人能知曉幾分,南宮赫羽不在,單家權勢固然不保,卻比起她悲慘遭遇,都是不足掛齒的。只是前些天南澤人逼得緊,他只得將全部心思拿出來迎敵,顧不得與她書信聯(lián)絡。他帶著將士們擋住了南澤人的屢次進犯,誓死不退,后南澤人又聽聞了南嶺事變,生怕后方失守,被截斷了退路,士氣一落千丈,他趁機舉全部兵力反擊,果然殺得南澤人軍心大亂,再無以往的囂張氣焰,只顧逃命去了,大涼將士則是士氣正濃,又追出了三十里,這才鳴金收兵。
單東來將虎牢關部署妥當,便帶著親兵直奔秭歸而來,星夜不休,便是為早些能再見到女君,本以為兄妹重逢,當是歡天喜地的,卻才知韓芻夫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這不禁又教他繃緊了一根弦。他終究從女君口中得知了三年前的一場宮變真相,不禁大罵吳庸此人,更痛斥長公主的無能,赫羽想了想,還是將長公主當年的糊涂往事藏了下來,大錯既已鑄下,與其懷恨過往,不如想想今后該當如何,一連數(shù)日的擔驚受怕,她心中還未有決策,卻也知,大涼百姓等不起了。
韓芻夫臥榻已有數(shù)日,白日里睡的多了些,一到晚些時候反而還有幾分精氣神,赫羽便來他房里與他說說話解悶。實則,他二人在一處時,也沒什么可說的話,韓芻夫倒是想多問幾句關于南宮昭的趣聞來,卻又不敢擅自提及,只因一話不慎,他那娘親不是舉著拳頭要打人,便是紅著一張臉跑出了屋去。
自從單東來來了之后,常常有他在場,倒是還能教他二人好生說說話。單東來常年待在軍營里,是個耿直的漢子,卻也覺察得出,此次再見女君與大將軍,只覺得他二人之間總有些怪怪的,依他所見,女君即便不被稱作陛下,卻也是南宮家的人,自己與她有兄妹之誼倒也罷了,何以他一介臣子,且還是個男子,說話時竟敢直勾勾盯著她,甚至有一回晚上,他還撞見女君拿著蒲扇在為榻上躺著的人扇著風,那人一雙眼睛就在她一張臉上穩(wěn)穩(wěn)地放著,享用的理所當然,他心里不悅極了,第二日便就說起了這事。
是日清早,赫羽正在后院里與婢子一道煎藥,見單東來單獨來尋她,便就教婢子們都下去了,她仍舊穿著一身男子衣衫,動作起來極是方便。單東來見著昔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南宮赫羽在自己面前忙前忙后的,雖不嫻熟,卻用著十二分的心,蹲下身來猶豫著開口問道,“你以往可為你父皇煎過藥?”
赫羽一怔,父親病重之時,自己確也想親力親為以盡孝道的,可是太醫(yī)們哪敢讓她動手,此時想起,確是自己不孝,捏著手里扇火的小扇子,垂著眉眼搖了搖頭。
單東來又問一句,“那你可為小皇子煎過藥?”
赫羽又是一怔,南宮昭每每害了病,都是福海忙前忙后的,她也曾下廚為他熬過一兩回肉糜粥,卻被那孩子嫌棄不如芳琴姑姑煮的好吃,她便不再插手了,此時一想慚愧不已,她怯怯地抬起雙眸,望著此時眼前這個有些兇巴巴的表兄,又搖了搖頭。
單東來嘆一聲,道,“那他韓芻夫何德何能,能得你這般侍奉?”
赫羽不知該如何回答,自他來了這幾日里,自己便就是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已然收斂許多了,他還不知,那人先前在自己面前裝可憐非要自己時時陪伴呢,煎一碗藥算得什么,他剛剛蘇醒那兩日,還哄著自己一口一口喂給他喝呢。
單東來見她面色楚楚,似乎是有天大的委屈又不敢說,更是篤定他韓芻夫仗勢欺人,不禁拍地而起,狠狠道,“你如今雖不做陛下了,可這大涼還是南宮家的,他雖擁重兵在手,如何能這般欺辱于你,教你為他做這些下人做的事...”
赫羽忙示意他小聲點,她的身份這府里的人都還不知,單東來卻壓低了聲音繼續(xù)憤憤道,“他可是...可是還垂涎著你這個人呢?”
赫羽聞言,羞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哭笑不得,惱著喚一聲“東來哥哥”,只將手里的小扇子扇得更起勁了。
單東來見她不反駁便就當是默認了,更是不依不饒,口中直道,“你這般身份樣貌,年華正好,他算什么,真是狗膽包天,癩蛤蟆也惦記起了天鵝肉,以往竟都看不出來,他韓芻夫竟是這樣齷齪的心思,虧得懷信公生前還對他贊許有加,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漢...”他罵得起勁,全然不覺自己是在以下犯上,也不將自己當做大涼的驍衛(wèi)將軍,只將自己當成了這個無依無靠便要受盡欺凌的弱女子南宮赫羽的兄長,只想著要為她撐腰呢。
赫羽聽著他終于罵完了,方才起了身,她面色認真,張著一雙大眼望著眼前這個正義憤填膺的男子,鄭重地說道,“哥哥,韓將軍與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是個趁人之危的歹人,他此時渾身是傷,下不來榻,皆是為了大涼能得一線生機,我感念他忠義,誠然也怕他對大涼變了心,便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我不委屈,你不必這般為我抱不平的。”
單東來聽了這番話,雖不全信,卻也不再說什么了,心里卻還是盼著,她堂堂皇族,莫要將身份丟得狠了些。此時,藥也煎得好了,赫羽便就順勢招呼上他一道前去送藥。平王府和單家有著不少舊日恩怨,只是眼下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她還是望他二人能盡釋前嫌,大涼舉國難關當前,再不可生了事端。
韓芻夫見他兄妹二人來為自己送藥,頗有幾分不自在,他從未想過要和這位驍衛(wèi)將軍能有這般親近的一天,只愿他能不記往昔,好好帶他的兵便好。又見他二人面色皆是一本正經(jīng)的,想必是在背后說了些什么,他身上的體外傷已好了七八成,只是體內(nèi)還有些不自在,現(xiàn)下邊吃著藥,邊有著營中醫(yī)官每日里施以手法調(diào)理。他像往常那般撐著胳膊靠在了床榻上,等著那個女子來給他喂藥,卻只見她將藥碗遞到了自己面前,一言不發(fā),一旁的單東來干咳了一聲,道,“大將軍,藥快涼了,你還在等什么?”
韓芻夫微微一窘,心道這位驍衛(wèi)將軍自方才進屋便是一副不友善的面色,卻原來是惱火自己欺負了他妹子呢,他藏下心頭苦笑,只得伸出手去將藥碗接了下來,道一聲,“多謝?!?p> 赫羽聽他這一聲,幾欲要笑了出來,只好將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她看著他端起碗一飲而盡,連眉心都未曾皺過一下,不禁氣結,以往他總是說那湯藥如何如何苦的,今日怎么跟喝酒一般的暢快了,看來單東來也沒冤枉他,他確實不是什么好人。
韓芻夫喝罷了藥,正正面色,既然他二人正巧都在,還真有一樁正事要說。吳庸與南澤人的這一趟交易雖未果,卻被活捉了許多證人,現(xiàn)下都在這秭歸城里關著,料想著南嶺變故也傳到了王舍城里,值此要緊時刻,不能多給吳家之人更多時機去布局后路,將其連根拔起,是當務之急。他三言兩語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單東來倒是無意見,赫羽卻聽得心驚,“若東來哥哥舉兵壓城,豈不是要被當作了亂臣賊子?”
韓芻夫卻道,“是我要他吳庸的命,與旁人無關,那些意欲包庇他的人才是大涼的敵人,是真正的亂臣賊子。”
赫羽知曉他說得有理,可單家滿門向來未做過此等忤逆之事,這豈不是太過為難人,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單東來,又問一句,“大將軍,此事可否另選他人?”
韓芻夫見她還是那般護短,又好氣又好笑,便看著單東來說道,“單將軍,你若還想名正言順回到王舍城去,似這等大好時機可不多得?!?p> 單東來雖方才還將他罵得痛快,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在理,若自己還想在大涼朝堂之上重拾一席之地,只能靠自己了,他便不再猶豫,點了點頭,“何時動身?”
韓芻夫回他一句,“越快越好?!?p> 當日晚飯畢了,單東來便就領著親兵押著一眾人證踏上了北歸的路,他手握韓芻夫的親筆信,是寫給王舍城外東郊駐軍的,有他大將軍的印章為證,萬無一失。他若攜重兵前去,難免打草驚蛇,而這般悄無聲息殺他個措手不及,或許還能事半功倍。
赫羽送走了單東來,心里又有幾分失落,可她的這位表兄注定便是沙場上的人,她改變不了什么。韓芻夫見她失魂落魄的,竟難得不強留她陪伴自己,教她回房去早些歇息,赫羽心里卻在打鼓,便問道,“我看你麾下也有可用之人,這事為何定要驍衛(wèi)將軍去?”
韓芻夫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道,“我覺得他在這里有些礙事,便想尋個由頭將他支開。”
赫羽一愣,而后便就氣得幾欲要將手里的茶杯丟了過去,“你這話當真?”
韓芻夫忍著笑意道,“嗯,你再想尋他告狀,可是不成了。”
赫羽知他言下之意,又羞又惱,“我哪有向哥哥告狀,你...你這人真壞!”
韓芻夫看著她跑出屋去,卻大笑起來,他方才所言也不盡然是假的,誰教天底下的兄長都是護著妹妹的呢,只是驍衛(wèi)將軍當真是此行最好的人選。想他單東來于王舍城定是有執(zhí)念的,教他前去打頭陣,他定會傾盡全力,且他父親留于他可用的人多半都在那處,更有宰相景瑞相助,當有一呼百應之勢,他心道自己這等安排卻只換來一句你這人真壞,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糊涂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