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衙門口，吳清垣叮囑了那兩名守衛(wèi)后，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轉(zhuǎn)過頭，看向趙西洲，趙西洲來之前就跟他說過了他不進去，不過他還是想再試試看，于是問道：“你就在門口等我？我這一去可不知道要多久，這天又熱，你不如隨我一同進去，找個地方坐會兒？”
趙西洲淡淡地看著他，然后搖了搖頭，在吳清垣疑惑注視之下走到一邊，找了棵長勢郁蔥的樹蔭底下站定，雙手垂于身側(cè)，不言不語。
吳清垣卻領會了他的意思，無奈地轉(zhuǎn)過身：“可真是個怪人！”他一邊嘀咕，一邊跨過門檻，進入南衙內(nèi)部。
迎面而來一方廣闊空間，約有百畝之大，橫豎大致相同，乃是南衙演武場，此時正有上百名南衙衛(wèi)兵正在哼哈操練，皆著短衫，背后、脖頸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一些衛(wèi)兵臉上露出了意興闌珊的憊懶神色。
看見吳清垣這張陌生面孔，他們來了興致，交頭接耳起來，對著吳清垣指指點點，話中內(nèi)容不外乎這又是哪個門派的弟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多半是送來積攢軍功的，想到此處，他們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輕蔑神色。
對于這些人如何在暗地里議論自己，吳清垣并不感興趣，不過他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性子，非但沒有因此而生氣，反而嘴角勾起壞笑，朝那些人揮了揮手，頗有幾分領導前來巡視的意思，步子也走得虎虎生風起來。
這小子剛才是在占我們便宜？
那些衛(wèi)兵們先是一呆，然后對視一眼，紛紛氣笑了，憤怒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新鮮，這里可是南衙，虎來了也得趴著，龍來了也得盤著，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碰見過那么囂張的新人了。
“喂！”
一個手臂上有黑龍文身的魁梧大漢走到一個始終專注于操練的白面男子身邊，如此酷暑，他竟然臉上一滴汗都沒有，而且走到他身邊，竟還有一股涼意。
魁梧大漢拿肩膀撞了一下他，他站姿不動如松，不喜地皺了皺眉，停下操練動作，扭過頭問道：“有事？”
魁梧大漢說道：“新來那小子你瞧見了沒？”
白面男子語氣清冷：“與我何干？”
“他腰間佩的那把古刀，你可看見？”魁梧大漢略帶深意地問道。
一邊說，魁梧大漢一邊將視線投向吳清垣腰間，一把古刀隨著吳清垣的走動而微微搖晃，刀鞘上雕刻有華貴花紋，似乎是某種中古文字，周圍浮有云紋，說不出來的古拙與神秘。
聞言，白面男子也將目光落在吳清垣身上，緊接著他眼神一縮，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長槍，與魁梧大漢相比要纖細許多的手臂細微顫抖著，短衫下是一幅精瘦卻蘊含有無窮力量的精干身軀，指骨稍稍發(fā)白，喉頭上下起伏，眸子里散發(fā)出噬人的光芒。
魁梧大漢得逞地笑了笑，悄悄走遠，心說接下來可有好戲看了，如果他情報來源沒有問題的話，這位狐面書生－霍勒（白面男子的名字）與那柄古刀的原主人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不過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卻讓他十分失望，霍勒原本宛如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可就在臨近噴發(fā)之時，卻忽地恢復了平靜。
他死死地注視著逐漸走遠了的吳清垣，直到吳清垣消失在他視線中，他依舊朝向吳清垣消失方向，久久沉默不語。
良久過后，他才復又身形騰挪起來，將紅櫻槍舞動得殺氣騰騰，嚇得不少衛(wèi)兵連連退后，騰出一塊空地，臉色驚疑不定，不知道剛才那兩位大佬竊竊私語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變得那么富有進攻性。
魁梧大漢隔著不遠打量起霍勒，這個狐面書生果真如傳聞里那樣善于忍氣吞聲。不過像他這種人，通常來說不動則已，一動就如同毒蛇吐信一般，讓你在瞬間丟了性命，十分危險。
渾然不知道剛才有人對自己動了殺意，吳清垣徑直走入南衙會客廳。
以他那三腳貓功夫，如果對上能在南衙上千號衛(wèi)兵里都排的上號的霍勒，估計要不了數(shù)個回合，就會丟了項上人頭。
他這可謂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回，幸虧霍勒不知道是因為擔心暴露自己身份，還是想以他為餌釣站在他背后的人，才讓他得以逃過一劫。
“有沒有人啊??？”
會客廳內(nèi)安靜空蕩，吳清垣隨意找了張紅木椅坐下，擺出一副大馬金刀架勢，宛如來到了自己家一般拎起桌上茶壺，想要倒一杯茶解渴。
結(jié)果茶壺里一滴水都沒有，倒了半天，杯底僅堆了薄薄一層茶葉沫子，不曉得多久沒有用過了，茶葉沫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灰，散發(fā)出一股霉味。
“什么??！”
吳清垣沒好氣地嘀咕，將茶壺放下，左右環(huán)顧，他來了快半柱香時間了，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招待他，不是說南衙待遇優(yōu)渥嗎？怎么如此冷清？
他又坐了一會兒，最終實在是忍不住了，撐著腿站了起來，先是在會客廳內(nèi)游逛了一番，再而走到邊門。
邊門與石板小徑相連，也不曉得通往何處，據(jù)說當初建造南衙之時，有十數(shù)名來自江南道的資深工匠，因此南衙建造思路多有仿效江南園林的意思，水石相應，移步換景。
其實，上京城內(nèi)不少宅邸建筑都采用了江南園林的建筑思路，譬如右相趙府的九曲回廊、吏部尚書府的玲瓏山石。
之所以如此，得益于文宗皇帝，他對于江南道風物格外鐘意，他在位時，位于江南道的白馬書院就可謂是圣眷正隆，江左吳家那一代“天元”屢屢被召入宮中與君手談，便是明證，甚至是如今早已變得寥落冷清的游船畫舫，文宗皇帝也曾不乏調(diào)侃地評價為：“此等鐵鎖連舟，大宋應多多益善?！?p> 順著石板小徑，穿過一片紫竹林，紫竹適宜在南部生長，上京位于北部，生長在這里的紫竹難以成材，過于纖細，僅可作觀賞之用。
吳清垣眼前出現(xiàn)一道弧形拱門，他絲毫不顧忌地走了進去，從身份上來講，他乃檢校千牛衛(wèi)副統(tǒng)領，從五品武官，在這南衙，僅有寥寥數(shù)人能夠壓他一頭。
在這南衙，還沒有什么他不能進的地方。
過了拱門，是一處寬敞宅院，三面環(huán)合，中有空地，四角立有武器架，上有刀槍劍戟等十八般武器，地上鋪有上好青石板，不過此時已有不少裂痕，短則寸許，長約有數(shù)尺，有的細如牛毛，有的粗似大蟒。
“你是誰！？”
一道略微帶有胡人腔調(diào)的聲音在吳清垣耳邊響起，順著聲音望去，一個僅僅穿有內(nèi)襯白衫的胡人正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中似乎帶有些許慌張。
這個胡人年紀不大，淡藍色眸子，高鼻薄唇，如果讓遠在清涼鎮(zhèn)、日日擊節(jié)高歌的伍青衣瞧見，一定能認出此人。
那日，有大宋禁軍浩浩湯湯趕來清涼鎮(zhèn)，又浩浩湯湯而走，他們沒能抓住已經(jīng)回到清涼鎮(zhèn)中的王三甲，于是敗興而歸。
那日，正是此人擔任副將。
“你又是誰？”
吳清垣反問道，同時他的目光不斷掃視著這個年輕胡人，此人目露慌張，衣衫不整，看似兇惡冷酷，實則色厲內(nèi)荏，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在掩藏什么。
不過，他似乎對我動了殺機，這是為何？
像他們這種出身西域的年輕武將，不是以在軍營內(nèi)豢養(yǎng)”省差行首”為榮嗎？被他發(fā)現(xiàn)了又如何？
過去，舊金貴族出身的大將耶律虎帶，歧視文人，在軍營中豢養(yǎng)很多妓女，耶律虎帶讓這些妓女們佩戴銀符，到各地索賄，各地將軍和夫人要到遠遠的地方去迎接這些權貴身邊的妓女，這些妓女就號稱“省差行首”。
這種傳統(tǒng)后來傳到了西域，久而久之也就廣而泛行起來，之后，西域成為春秋無義戰(zhàn)諸國會戰(zhàn)中心，那些亡國將領們有的不愿豎降旗，戰(zhàn)死都城門前，有的卻選擇了歸順，從而這種傳統(tǒng)也就又慢慢地傳來了中原。
其實，在中原的軍營里，類似于“省差行首”之類的功能性角色，也有。
不過，到了文宗皇帝在位時，一些春秋遺民聯(lián)合起來發(fā)動了“舊九國之亂”，當時宋高祖在位沒多少年就駕崩了，他在位時命舉國休養(yǎng)生息，結(jié)果沒過多少年，戰(zhàn)亂爆發(fā)，文宗皇帝手底下根本就沒有多少可用之人，不得已之下喊出了“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口號，讓宦官從戎，女子上馬殺敵，舉國興武，便是小兒，也要上戰(zhàn)場，甚至是軍中妓女，也承擔起了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
如今大家輩出的天香閣，之所以能夠在上京城內(nèi)地位如此特殊，許多權貴子嗣都不敢在天香閣內(nèi)肆意妄為，甚至在天香閣外還有候錄千牛衛(wèi)日夜守衛(wèi)，就是因為此事。
天香閣第一位閣主，以前乃是軍妓出身，曾經(jīng)救過文宗皇帝一回，她創(chuàng)立了大宋歷史上第一支弓箭手兵團，全由女子組成，個個射術精湛，能使連珠箭。
現(xiàn)在上京城內(nèi)，女子除了不得進入學堂學習書、數(shù)外，禮、樂、御、射都可以自由學習，也是基于此。
盡管如此，大宋看上去開明包容，但對于女子參與科舉、女子稱帝一事，依然頑固守舊，被當作是違背了禮樂制度、動搖了無數(shù)年來王朝統(tǒng)治根基的亡國之兆。
閑話少敘，源于這件昔日恩情，文宗皇帝便不再默許軍營中留有軍妓，就連一些歸順自西域的將領們豢養(yǎng)省差行首也不被允許。
直到文宗皇帝死后，這種舊態(tài)才慢慢復萌，不過依舊是一件每個人都知道卻不能公開宣之于世的事。
那位太后想要成為史上第一尊女帝，擺明了是想要提高女子在大宋的地位，他們這種重新拾起了骯臟陋習的行為，一旦傳到太后耳中，估計下場會很慘。
想到這兒，吳清垣大概有點明白了，這個年輕胡人，難道是擔心他把這件事泄露出去？
吳清垣突然覺得此事有點意思，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個年輕胡人，目光在他與不遠處那扇虛掩著的門之間來回移動。
吳清垣玩味、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神，讓年輕胡人覺得有些心驚，腳步輕挪，一邊以惡狼般眼神緊盯吳清垣，一邊不動聲色地來到武器架旁，他本來就距離武器架不遠。
此人面生，應該不是南衙之人，他大可以用“此人擅闖南衙，被他發(fā)覺”的理由將此人當場格殺，想必也不會有人質(zhì)疑。
年輕胡人心中殺意翻涌，主意已定，決定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