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江寧,煙波鎮(zhèn)。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婦人靜臥在躺椅里淺淺小憩,像個嗜睡的孩子。
這張用金竹編制的躺椅,已陪伴了她一生,這是53年前他親手為她做的,盡管這些年她已經(jīng)搬了很多次家,也丟棄了很多東西,唯獨一直將它帶在身邊。畢竟,這是他親手做的,當(dāng)年他走的太匆忙,幾乎沒有留下什么。
她和林念是昨天剛剛搬回到這里的,她知道自己或許沒有多少時間了,落葉歸根,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心愿之一,所以,她回來了,回到這個凄冷的城,這個讓她魂牽夢繞了半生的地方。
一陣山風(fēng)輕拂過,風(fēng)里融著淡淡的玫瑰花香,她醒了,眼角不知何時溢出一抹濕潤。
半生不曾淡去的記憶涌入腦海,熟悉而溫柔的聲音仿佛又出現(xiàn)在耳畔———
“雪兒,等以后,咱們就住到山上的‘賭書齋’去,落雨時我陪你在茅檐下聽雨,雨晴后你可以坐在躺椅里看彩虹,那一定是一種很美妙的生活?!?p> “以后……,以后是什么時候?如果我老了,走不動了,咱們還能上得山去嗎?”
“傻丫頭,你老了,我可以背著你上山去呀,這么簡單的事情怎能難得住為夫呢?”
“可是,那時候你也老了,還能背得動我嗎?”
“這個嘛,為夫自有上山策,林夫人只消養(yǎng)尊處優(yōu),莫要憂心以后之事……”
…………
此時的老人,竟然像個孩子一般,眼淚不顧一切地涌出眼眶,卻沒有哭出聲。無語凝噎,掛念了一生的回憶一一涌入心來。
林念從茅屋中出來,給老人蓋上一件狐裘小毯:“阿娘,你又想起那個負(fù)心之人了?”
說起那‘負(fù)心之人’,她面色冷漠,似乎沒有任何感情,或者說,冷漠就是惟一的感情。
老人有些激動,枯槁的雙手用力地抓著躺椅的扶手,青筋突起,顯然用盡了全身力氣。她聲音顫抖著,喘著粗氣:“阿念,別人誤會你阿爹可以,但~你~不~可~以!”
年近古稀,再加上這些年她身體本就羸弱,方才的那一激動,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就連說話也顯得很吃力,但她依然把‘你不可以’四個字說的格外響亮。
即便全世界都誤會他,她也堅信他不是那樣的人。
林念不可認(rèn)同,發(fā)出倔強(qiáng)的質(zhì)問:“張叔說抗戰(zhàn)勝利后還見過他一次,而且看見他和另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起。這怎么解釋?他明明還活著,這么多年來卻從來不曾找尋過我們母女,從來不曾回來看看您,如此拋妻棄女之人,還不算負(fù)心嗎?”
母女二人各自堅持己見,這么多年了,誰也沒說服過誰。
老人暗淡的眸中露出一絲空明,仿佛早已洞明了世上一切事,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或許,他有難言之隱吧!”
她相信他一定有情非得已的原因,畢竟,那是陪她走過了大半輩子的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堅信他終有一天會回來,與她賭書潑茶……
難言之隱?
林念實在想不明白,這么多年了,阿娘為何就是不愿相信自己的說法,而要如此執(zhí)拗,執(zhí)拗到近乎糊涂。
試問?究竟是什么樣的難言之隱,需要拋妻棄女十多年不回來看一眼,又是什么樣的難言之隱,需要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呢?
世上真有這樣荒唐的事嗎?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她絕不相信。
或許是方才激動之下耗盡了氣力,老人毫無征兆地昏睡過去,林念將她推回了屋中。
第二天一早,初陽剛照滿‘賭書齋’的小山丘,便有客來訪。
來人是一個大概三十出頭的中年男人,林念怔怔地看著來人,她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這人,卻又有些想不起來。
“我是張銘恩,林小姐應(yīng)該早就忘了吧?!蹦腥俗詧笮彰?,憨厚地笑著。
林念這才如醍醐灌頂,原來中年男人是張叔的兒子,她數(shù)年前去找張叔了解那個‘負(fù)心之人’的事時曾見過一次。
林念臉色有些歉疚,忙招呼張銘恩進(jìn)屋。期間,他不斷回頭看著依然在躺椅里熟睡的老人,似乎猶豫著什么。
“張大哥,張叔近來身體還好嗎?我和母親昨日才回來,還沒來得及去看望張叔,倒是你先來了……”林念猜出張銘恩應(yīng)該有什么話要跟阿娘說,趁著阿娘還沒醒,隨口一問。
張銘恩神情有些異樣,半晌才嘆了口氣說,父親已經(jīng)于去年去世了,父親去世前交代他一件很重要的事,這正是他今日來的原因……
林念安慰了幾句,老人這時也終于醒了,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張銘恩,顯得有些激動,她心底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張銘恩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與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有關(guān)。
張銘恩依然有些猶豫,因為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久病羸弱的老人,是否能承受得了殘酷的事實。
林念道:“張大哥,說吧,無論是怎樣的消息,我和阿娘都會坦然面對……”
“父親說他大半輩子從未說過謊,但他卻騙了你們母子一次,他本打算把這個秘密帶進(jìn)棺材里,但他卻不想讓你們在期望中絕望!”
老人深邃的眸子中一亮,卻沒有說話,實際上,她也沒有說話的氣力。林念神色凝重,疑惑道:“什么意思?”
張銘恩沉沉說:“還記得那次你找到父親,問起關(guān)于林伯的事嗎?父親對你說了謊,其實那并不是父親要說的話,而是林伯讓父親那么說的?!?p> 原來,當(dāng)初張叔說抗戰(zhàn)勝利以后還見過那個‘負(fù)心人’,以及他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話,根本就是一個謊言。而這個謊言的締造者,竟然就是那個‘負(fù)心人’。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為何要讓張叔那么說,他為何要欺騙他們母女?
接下來,張銘恩說出了從父親那里聽來的真相。1942年,在一次任務(wù)中,林念的父親林逸軒為了掩護(hù)張叔和其他幾名同志順利撤退,落入了日本侵略者的手中。而在組織正準(zhǔn)備實施秘密營救的同時,組織潛伏在日本高層的特工傳來消息,日本人用盡方法也沒能讓林逸軒開口,無奈之下已經(jīng)將他秘密殺害……
而張叔所說的‘謊言’,實際上是在那次行動之前他和林逸軒的約定,無論他們雙方誰犧牲了,都要那樣告訴對方的親人。這么做的目的,便是要用‘負(fù)心’和‘拋妻棄女’的假象,讓活著的親人在失望中忘記并放下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死人,好好活下去。
林逸軒很了解妻子,他知道,如果她一旦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絕對不會獨活,這是他最怕的事。而以她的性子,如果知道他還活著卻另覓新歡,久而久之便會忘記他,即便他失算了,那么她一定會因為他還活著的假消息而活下去,懷著一絲希望,等待他的‘回心轉(zhuǎn)意’。
只是,他終究沒有算到,張銘恩的父親會在臨終前將這個善意的謊言背后的秘密告訴兒子……
“逸~軒!你騙的我好苦……”老人再也無法平靜,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要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無力。
知道一切真相后的林念,也仿佛石化了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不語。原來,這么多年來,她竟一直誤會著自己的父親。原來,她口口聲聲的‘負(fù)心人’早已不在人世;父親苦心孤詣把自己偽裝成另覓新歡的負(fù)心人和拋妻棄女的可恨者,竟僅僅是為了讓她們母子忘記他,或者抱著一份希望堅強(qiáng)地活下去……
張銘恩臨走之前,留下一封信,那是一封塵封了二十多年的信,是父親離開家那年寫的,父親犧牲后在他的遺物中被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一直由張叔保存著。林念打開信封,信上這樣寫著:
雪兒:
我想你了,也想阿念了,不知你是否原諒了我在你和阿念熟睡后不辭而別,我沒有勇氣當(dāng)面告別,我怕自己舍不得你和阿念,沒有離去的勇氣。
我很想帶著你和阿念回到江寧,搬到山上的‘賭書齋’,就此隱遁于世,管它外面如何變化,可我不能如此自私,倭寇犯我中華,身為中華男兒,理當(dāng)以血衛(wèi)國,所以,我不得不離開你們,原諒我的自私,等趕走了倭寇,我就回來,帶你和阿念去‘賭書齋’,再也不問人間事……
雪兒,我現(xiàn)在很好,在張大帥手下,他是個很有血性的軍人,這正是我投奔他麾下的原因,我相信他一定會帶領(lǐng)我們將倭寇趕出東三省、趕出中國。我相信,很快我們就能團(tuán)聚!
雪兒,照顧好阿念,也照顧好自己,等我。曾經(jīng),我別無所求,只求能與你廝守一生;后來,我別無所求,只求能和你遠(yuǎn)離喧囂;如今,我別無所求,只愿能早日歸家,與你賭書潑茶,白首余生。
民國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林逸軒書
天,落雨了,林念陪阿娘在茅檐下聽雨,阿娘向她講述著關(guān)于父親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