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綠如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急切地要去一個地方,在村口等車的時候,每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還是無法相信許琰離世的消息,她要去親眼看看,也許許朗瑜知道些什么,對,他肯定知道。她就這樣想著,手里的傘什么時候丟掉都不知道,毒辣的日頭曬著她的頭發(fā)變得滾燙,汗水沿著發(fā)絲緩緩流淌下來也渾然不覺。
車子終于進站,夏綠如和一群村民一起擠著爬上公交車。車子駛離車站——許琰曾在這里接送她無數(shù)次;車子一路顛簸向前,土黃的機耕路已被黑色的柏油路代替,卻依稀還能瞧見他騎著輛二八破自行車飛奔的身影;飛掠而過的稻田里他正光著腳沖她笑著揮手;廢棄的水渠上她正跟在他身后平舉著雙手沿邊搖搖晃晃地走著,嘴里嚷嚷著:“我不行了,就要掉下去啦,快救我!”湍急的河水里他抓住一條撲騰著的大魚朝著她直樂呵。車子離村莊越遠,許琰的身影越清晰,好像下一秒他就會輕拍她的肩膀嚇她一跳。她下意識地回轉(zhuǎn)身去,車子上只有陌生的面孔,沒有他;她站起身,朝窗外探出頭尋找他的身影,沒有他;她走到車子的尾部,透過揚起的灰塵看了又看,還是沒有他。她還想要繼續(xù)尋找,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眼婆娑,窗內(nèi)外的景物都變得模糊,最后她癱坐在椅子里,任由淚雨滂沱,無聲的。
車到了終點,司機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人,便走過來問她:“小姑娘,你怎么還不下車?”夏綠如抬起眼,呆望他半天才清醒過來,忙起身逃似地下了車,茫然四顧片刻后朝著家的方向跑去。她沖進小區(qū),一口氣跑上五樓,掏鑰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和錢包都不見了。她像泄了氣的皮球般坐在門口的地上放聲大哭,邊哭邊用手抹著眼淚,哭到最后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像委屈極了的孩子。
“綠如,你這是怎么了?”
夏綠如抬頭一看,是拎著一大籃菜的夏明峰,正滿臉訝異地看著她,見女兒兩眼通紅,忙扔下菜籃子扶她起來,緊張地問道:“你怎么哭了?”夏綠如想朝他擠出個笑臉,卻以失敗告終,最后抽噎著說:“我,我把錢包手機弄丟了,進不了家?!毕拿鞣逍Φ溃骸拔乙詾槌鍪裁词铝四?!來,先進來再說?!闭f著一邊提了菜籃,一邊攬著女兒開門進去。“我買了許多你愛吃的菜,一會就能吃中飯?!毕木G如卻搖了搖頭,“爸,公司有事,我要先回去了。”
“有事也吃完飯再說!”夏明峰說著進了廚房,過一會又探出頭來問她:“你剛?cè)ツ睦锪耍俊毕木G如聽了眼圈又是一紅,忙低了頭回道:“沒去哪,就下面逛了逛?!闭f著轉(zhuǎn)身回自己的房間,打開行李箱想要整理,眼淚卻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便丟了衣服,拿紙巾擦了淚,然后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著窗外發(fā)呆。窗臺上擺著一盆仙人掌,那是有天她和許琰在路上撿的,當初都快枯死了,許琰將他放進泥盆里,澆了點水,沒兩天竟然活了過來,后來送給了夏綠如,理由是:好養(yǎng)。夏綠如開始很上心,常給仙人掌澆水,結(jié)果它的根都爛了,她當時哭著送還給許琰,被他好一頓笑。再后來,許琰把爛根挖掉,再次插回盆里,告訴她不用澆水,放到能下到雨的地方就可以了。夏綠如照著做了,果然它就活得好好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了滿滿一大盆,每年都會開出許多黃色的花來,金燦燦的惹人喜愛,可惜許琰一次也沒見過。
夏明峰進來叫她吃飯,見女兒這副光景心里覺得心疼,又不好多問,只是向前笑著招呼她吃飯。父女倆在桌前坐了,夏綠如問葉艷秋怎么沒回來?“打過電話了,說在麻將店里吃,不用管她?!毕拿鞣逶饨腥~艷秋回來看看女兒,但店里嘈雜,妻子不等聽清他的話就說:“中飯你跟綠如吃吧,我不回來了?!?p> 父女倆寂靜無聲地吃完飯,夏綠如起身收拾碗筷,夏明峰沒再攔她,起身幫著她一起收拾,一邊問她:“車票定了嗎?”夏綠如搖搖頭,說:“到車站再說,反正車次也多,趕上哪趟都行?!毕拿鞣褰舆^她手里的碗筷,“工作上的事我?guī)筒簧厦?,如果生活上有什么煩心事,你可以跟爸爸說說,說不定能給點意見?!毕木G如抬頭看了眼父親,見他滿臉的擔心,忙解釋說:“沒什么,就是心疼手機,里面很多照片呢?!毕拿鞣逶囂街鴨枺骸耙晃遗隳阆热ベI個手機?”夏綠如擺手說不用了,“我回去再買也一樣的,再說手機卡也需要補辦?!鳖D了頓又說:“爸,我先走了,等有空再回來看你們。”夏明峰點點頭,“早點回去也好,”說著又從口袋里掏出幾百塊錢塞給她,“卡和身份證補辦需要時間,先拿著用?!?p> 夏綠如謝過父親,拿了行李下樓,又去小區(qū)對面的麻將館和母親道別。葉艷秋忙著看牌,沒注意到女兒通紅的雙眼,見到她的行李箱才著急地起身,“你干什么?這就要走?不是還有兩天么?”
“公司有點事,要回去處理?!毕木G如說這話的時候低著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葉艷秋抱怨她的老板是吃人的資本家,連節(jié)假日都不讓好好過,伸手要拿女兒的行李箱送她出門。
“媽,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繼續(xù)玩,叔叔阿姨還等著你呢!”
葉艷秋扭頭看看牌友,沒再堅持,囑咐了她兩句,看著她出門后回到牌局繼續(xù)玩。
夏綠如回到杭城已是華燈初上時分。她直接打車去了公司,拎著行李進了辦公室,找到許朗瑜的手機號碼,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里。“我在公司,”許朗瑜聲音里訝異中夾雜著喜悅,“你也在公司?”夏綠如輕輕“嗯”了一聲,“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有事情找你?!痹S朗瑜沉吟了一會,“我在等一個國際長途,要不你上來吧?”夏綠如答應著掛了電話,快步出門乘電梯上了許朗瑜所在的樓層,直等沖到了他的辦公室門前才停了下來。
她要怎么開口問?以什么身份問,同學?朋友?
就在她糾結(jié)的時候,許朗瑜推門出來。見到他的臉,夏綠如的腦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許琰的臉:黝黑的皮膚,瘦小的臉頰,抿緊的雙唇,堅挺的鼻梁,一對似笑非笑的月牙眼。
“你怎么了?”見夏綠如望著自己淚流滿面,許朗瑜驚呆不已,忙拉著她進辦公室在椅子上坐下,又抽了紙巾遞給她。夏綠如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認識許琰嗎?”許朗瑜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看了她半晌,才緩緩回道:“認識?!毕木G如激動地站起身,又被自己的行為嚇到,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回原位?!澳撬毕木G如嘴唇顫抖著,半天講不出完整的句子,眼淚卻再次不爭氣地往外冒,“我聽說他……他……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許朗瑜的臉像被凍僵了一般,眉頭皺成了一團,像是在思考要怎么表述才能將他下面的話的傷害降到最低。“他是我叔叔的兒子,”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深埋地底的泉涌,“我知道他,只不過從來沒見過。”夏綠如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顫著聲音問道:“那么,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是說,他被葬在哪里?”許朗瑜搖了搖頭,有些憐憫地望著她:“我也不清楚?!?p> “你能幫我問下你父親嗎?他一定知道,求你了!”夏綠如一臉急切地望著他,仿佛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許朗瑜沉思了一會,對她說:“要不我問下楊瑋,他可能知道。”
“對,他一定知道?!毕木G如激動起來,“他媽……你姑姑她告訴我……”
許朗瑜一臉詫異:“你見過我姑姑?”
夏綠如低下頭,輕聲回道:“我去過他家?!?p> 許朗瑜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他甚至攥緊了拳頭,過了好一會才慢慢放松。
“你——見到……他父親了?”
夏綠如搖了搖頭。
許朗瑜的神情才緩和了下來。夏綠如再次抬起頭,鼓起勇氣要求他:“你能現(xiàn)在就打電話么?我……”辦公室的電話驟然響起,許朗瑜朝她做了個靜默的手勢,大步回到辦公桌前拿起話筒和對方用英語交流。夏綠如等了一會,見許朗瑜放下電話,又打開電腦和對方視頻,就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和他做了個手勢,輕輕地退了出去。
許朗瑜匆匆結(jié)束了視頻。夏綠如的到來擾亂了他的心緒,他看起來心神不寧,桌上的話筒被他拿起又放下,來來回回許多次,最后干脆將自己塞進椅子里,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點燃,然后望著忽閃忽閃的煙頭發(fā)呆,直等到燃盡的煙頭灼傷了他的手指才像從夢中驚醒般跳了起來。
他打電話給楊瑋,問他:“你知道許琰……葬在哪里嗎?”
楊瑋那頭很嘈雜,有行酒令的聲音,隱約還能聽到女人的尖叫聲?!澳阏f什么?”他的話含糊不清,像是喝醉了般,“我聽不清楚,你大聲點?!?p> “你找個清凈的地方,”許朗瑜沖著話筒大喊,“我有重要的事。”楊瑋這才清醒過來,忙說:“好的好的,你等一會?!辈欢嗑茫瑑扇说亩吔K于清凈,“我躲廁所里了,”楊瑋說,“什么事啊這么火急火燎的?我正陪客戶吃飯呢?!?p> “你能聽清楚我聲音嗎?”
“能!”
“那好!”許朗瑜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知道許琰在什么地方?”
“許琰?”楊瑋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你怎么突然?他……舅舅沒跟你說么?我還以為……”
“你只需要把知道的告訴我就可以了。”許朗瑜的聲音聽起來硬梆梆的,“不用擔心我會找董事長對質(zhì)?!?p> “這樣……其實我也知道的不多,聽說他在美國出的事,身后事也是在那里處理的,沒帶回國,連小舅舅都沒說,想來不告訴你也正常?!痹S朗瑜聽了沉吟片刻,說:“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睏瞵|聽了忙不迭地掛了電話,急著返身回包廂陪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