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流華錄

新修第三十三章 楊家

流華錄 清韻公子 1786 2023-09-29 00:00:03

  楊家,是關中第一世家門閥,當代家主楊賜九世祖為漢高祖時赤泉侯楊喜,高祖楊敞為孝昭帝時丞相,祖父楊震為天下名士魁首,天下人稱其為“關西孔子楊伯起”,其師為帝師桓郁,楊家與桓家因此為世交。楊震五子牧、秉、奉、里、讓皆名震一時,二子楊秉歷任四州刺史、三任太常、終官太尉,與大漢名將皇甫規(guī)為忘年交,一生彈劾貪腐二千石五十余人,被奉為大漢名臣,其子便是當今太尉楊賜。

  楊賜自己是當世鴻儒,自馬融、陳蕃過世之后,便只有楊賜、陳寔堪稱士人魁首,陳寔官不過太丘縣長,如今更是隱于草野教授弟子,天下間唯有楊賜獨占經學鰲頭,鄭玄、何休、趙歧雖并為鴻儒,皆仰望其項背,天下儒生,皆以入其府為榮。

  這樣的楊家、這樣的楊賜,究竟有什么樣的把柄能落在天子手中?

  袁家和楊家,雖然一個關東,一個關西,卻是秦晉之好。楊賜長子楊彪的妻子,便是安國宣文侯、前司空袁逢的女兒,也是袁隗的侄女。

  看似水火不容的楊家與袁家,其實卻是大漢朝堂上最穩(wěn)如磐石的勢力。

  袁家的子弟有袁紹、袁術、袁基,袁隗自己的三個兒子袁和(字滿來)、袁通(字懿達)、袁明(字仁達)【注1】。只不過袁隗的夫人年內去世,三子丁孝,未曾出仕。在朝野之間奔走的事,便由袁紹、袁術這兩個袁家最優(yōu)秀的子弟來了。

  楊家有楊家的子弟,楊賜的獨子楊彪現任汝南太守,牧民一方;楊賜堂兄楊馥的獨子楊琦因為父親早逝,因此一直跟在楊賜身邊。能夠在除夕大典坐鎮(zhèn)太尉府,能與孫宇論道的人,自然是天下翹楚之輩。

  三張空白詔令并不足奇,可怕的是四枚印璽,代表了這世間最可怕的權力。

  天子的傳國玉璽是皇權,三公印璽是相權,兩強相和,即使孫原只是二千石的太守,但是如有必要,或者說,只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凌駕于三公之上,甚至凌駕于大漢律之上,甚至凌駕于皇權之上。

  楊琦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便是聲音也連連顫抖起來:“這豈止是三道詔令,簡直是三柄屠刀……”

  他是楊家的才俊,見慣了帝都的風雨,卻千算萬算沒想到當今天子竟然能作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只要孫原愿意,他立刻就能成為帝都之內最有權力的人。

  楊琦的雙手握緊了衣擺,低聲道:“伯父一生謹慎,怎會與天子一同做下如此可怕之事?”

  “可怕?”楊賜瞧了他一眼,蒼老的臉上竟然是露出了笑意。

  “老夫還沒老糊涂?!彼壑ò椎拈L髯,笑道:“便是老夫老糊涂了,莫非張濟、袁隗兩個也老糊涂了么?”

  楊琦一愣,卻是沒有想到,三公印璽,意味著三公在這件事情上已然達成了一致。袁家囂張跋扈,與楊家一個在關東豫州,一個在關西弘農,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兩大家族世代皆是三公名門,二百年中卻一直明爭暗斗,楊賜是天下儒生之首,袁隗是天下門閥豪族之首,看似一條心的兩只老狐貍,卻從來未在任何一件事上達成一致。

  這三張空白詔令,便是唯一的一致。

  知道事情已非等閑,其中關竅不知還有多少,楊琦登時臉色一變,沖楊賜微微低頭:“楊琦不肖,愿聽伯父教誨。”

  楊賜并不答話,卻依舊笑著,話鋒一轉,卻是看向了許劭:“復道血案,子將如何以為?”

  許劭久在江湖,并不在朝堂之內,對復道血案之事不過只是聽聞,方才在太常府內正是詐一詐孫原,雖然孫原并未明言,許劭卻可以聽出來:孫原對復道血案,縱然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許劭沉吟許久,心中轉了無數念頭,方才緩緩道:“復道血案與孫原入清涼殿是同一天,除夕之夜?!?p>  “若是楊公不曾說出空白詔令之事,許劭當真以為九成是太平道圖謀不軌,意圖刺殺天子?!?p>  “而今看來,已非如此簡單了?!?p>  楊琦眉頭一挑,一雙眼睛已是要噴出火來:“太平道?張角當真如此膽大妄為?敢作此十惡不赦的事情?”

  張角是學究天人的高人,即使楊琦與其道儒兩家不用門,卻也感慨其學問高深。如此人物竟然不能為大漢朝廷所用,實是可惜。楊家終是世代忠于大漢的楊家,張角如今勢大難治,再是惋惜,也必成為整個大漢的敵人。

  “確實是太平道的人?!睏钯n捏須,點頭道:“光祿勛張公、執(zhí)金吾袁公已經查明,復道上死者千人,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太平道的人。而其中有二百人為死士,于復道上刺殺天子,三百人穿上了禁衛(wèi)衣甲,如刺殺失敗便接著保護天子的時機再行刺殺?!?p>  雙重刺殺。

  許劭、楊琦不得不欽佩如此謀劃,一擊不中便再施一擊,除夕之夜皇宮禁衛(wèi)調動本就頻繁,又能有幾個人能將所有禁衛(wèi)認全?復道上混入三百名陌生面孔的衛(wèi)士亦非不可能。

  所幸,所有的殺手都已成了尸體。

  “等等……”許劭臉色又是一變,比楊琦更是冷上幾分:“五百人,如何進入皇宮?如何埋伏到復道上?”

  楊琦瞬間被點醒,兩人同時明白了一件事:大漢皇宮之內,早已有人和太平道結成了盟友。

  堂堂大漢帝都,堂堂大漢皇宮,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五百名殺手,甚至深入到了天子寢宮之側,到底什么人才能做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許劭遍體生寒,他久在江湖,非是不知大漢朝廷已是魚龍混雜,而是不知道大漢的權力中樞竟然已經爛到了根里。

  大漢的天子,他的身邊有飛揚跋扈的十常侍,有爭權奪利的大漢臣子,卻唯獨沒有霍光、伊尹那樣的千古良臣。

  “三十年前張角就已經變了。”許劭低頭苦笑,手托著額頭,臉上已是無可奈何的神情,當年那個與他一同占卜天機問大漢未來的道學第一人,早已不復存在了。

  “他心思堅韌,更兼學究天人,一身武學登峰造極,已是天道第一人了。他想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莫說勾結大漢朝堂中人,送進五百個殺手來,便是他親自一人一劍殺進帝都來,許劭亦不覺得稀奇?!?p>  “他是張角,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張角。”

  “不過——許劭更想知道,誰有這樣的實力,能將五百人神不知鬼不覺送入大漢的皇宮?!彼鴹钯n,問:

  “是誰?袁家?十常侍?還是另有其人?”

  楊賜不說話,只是指了指自己的一頭白發(fā),便閉上眼睛養(yǎng)起神來。

  許劭明白其中意思,楊賜絕非是說自己,而是指真相近在眼前,只需思考。

  未等他問,對面的楊琦便已開始了梳理:

  “主掌帝都禁衛(wèi)與皇宮禁衛(wèi)的除了光祿勛張公、執(zhí)金吾袁公之外便是衛(wèi)尉劉公。劉公還在千里之外,他的權力由伯父代掌?!?p>  衛(wèi)尉劉虞,在案發(fā)之前仍是幽州刺史,衛(wèi)尉之職便是由太尉楊賜代掌。執(zhí)金吾袁滂是帝都內出了名的獨善其身,光祿勛張溫是未來三公的不二人選,名士出身,家族清白,更無可能。

  “除此之外,有主掌帝都十二城門防衛(wèi)的城門校尉趙延、京畿地區(qū)安全的京兆尹蓋勛、主掌河南地區(qū)安全的河南尹何進、主掌皇后寢宮護衛(wèi)的大長秋趙忠、主掌帝都雒陽治安的雒陽令周邑?!?p>  清一色的中二千石重臣。

  “蓋勛不在朝中,周邑做不到,趙延是趙忠的弟弟,趙忠是十常侍之首。何進雖然是外戚,是當今國舅,他河南尹的位子也是十常侍替他拿到的……”

  話到這里許劭與楊琦互視一眼,登時明白了,原來如此顯而易見。

  “楊公……”許劭似是想問什么,卻突然生生終止了話頭,因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不該問。

  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整個復道血案,看似錯綜復雜,背后的推手卻只有那么一個。

  那是世間最大的推手。

  “陛下是世間最可怕的棋手,每一步皆妙到顛毫,令老夫佩服、佩服?。 ?p>  “孫青羽離開藥神谷之時,絕然料不到,他出現在大漢二百年來最微妙亦最可怕的時候?!?p>  年邁的太尉緩緩向后倒去,靠在溫暖柔軟的靠墊上,依然笑著:

  “淵渟潛龍,你出了深谷便陷泥潭,且讓老夫看你——”

  “如何出淵。”

  *****************************************************************************************************************************************************************************************************************

  馬車一路回到太尉府,楊賜、許劭、楊琦一齊下車。

  三道身影一同跨入府門,立刻便有人迎接上來躬身行了個禮,沖楊賜附耳了幾句。

  許劭一時奇怪,不禁又看向了楊琦,心道:“楊公歷來為天下魁首,如今在朝堂呆的久了,也有幾分權謀算計了?!?p>  楊琦卻是皺了眉頭,他常在楊賜身邊,知曉楊賜的習慣,他一生以清流自詡,從不牽扯朝中爭權之舉,也正因為如此得以穩(wěn)坐朝堂。世家門閥不愿與他為敵,十常侍不敢與他為敵,天子更是信任他這位老師,而他更有弘農楊家百年來的門生弟子相輔。

  但是從他突然秘密傳信許劭開始,楊琦就覺得這位伯父的一舉一動,愈發(fā)讓他看不清楚了。

  太尉府面積巨大,其清幽之處堪稱風景絕佳,當時便有人領著三人徑直進了一處幽靜所在。一片桂樹、梅樹與青竹相倚,走廊環(huán)池,崎嶇小徑直入庭院深處。

  許劭身為“天機神相”,一身武功修為在武林中亦是聲名赫赫,非是等閑。方入這處庭院,周身氣機便已感無形劍氣威逼而來,這庭院里只有一個人,一個一身孤傲凌冽的人。

  他望著楊賜的背影,笑道:“想不到,楊公府上也有如此人物?!?p>  楊賜走在前方,聽了這話,只是一笑:“子將既然已經察覺,便請一并見見這位新任的南陽太守罷。”

  許劭心中一動,沒想到孫宇竟然出現在楊賜的府中。

  楊賜本就想找孫宇,找孫原不過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盯著孫原,楊賜親自到訪太常府,看似是為了許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為了孫原。

  只有楊琦和許劭才知道,楊賜的真正目標是孫宇。

  玄衣如夜,一身凜冽的劍氣飽而不發(fā),修為內斂卻孤傲自生,許劭一時不知如何去評價眼前這位年輕公子——這是與孫原截然不同的氣質與風采。

  “楊公來遲了。”

  孫宇悄然轉身,玄色衣角拂過青苔石階,轉身剎那,風流驚艷。

  許劭目光所及,正是那張英俊臉龐,心頭登時思緒萬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楊賜沖孫宇點點頭,眼角余光所及,正是許劭神情變化的臉色,不由更是笑上心頭:

  “子將,如何?”

  天機神相輕嘆一聲,連連點頭:“北斗南指,上合天意。所言不虛,所言不虛啊。”

  對面那位玄衣公子目光轉刀許劭身上,上下一打量,不禁反問道:“這位便是天機神相許子將先生罷?在下南陽太守孫宇孫建宇。”

  “以未來過去為名,以未來過去為字,妙到顛毫?!痹S劭贊嘆一聲,“以天下之未來為己任,果然是天命所歸?!?p>  他望著楊賜道:“難怪天子傾盡全力也要捧魏郡太守,若是不能讓魏郡太守將風頭盡數搶走,南陽太守恐怕也要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了?!?p>  楊賜依舊笑著,只是不答話,信手所指一處靜室,四人同往,面面而坐。

  安靜的房間里,火盆早已備下,一室皆暖,不過三丈見方的靜室絲毫不覺煙火氣,反而有寒梅香氣隱隱透入。

  入了座,楊賜便親手捧過身邊早已備下的茶釜,遞給對坐的玄衣公子,道:“太守年輕有為,年紀卻是最小,為我等煮茶,可否?”

  那是一樽青銅獸耳茶釜,做工精良絕美,直直地推到孫宇身前。

  楊琦望著那樽釜,心中登時苦笑不已。楊賜是當朝三公不假,一來四人同坐已是失禮,二來孫宇是二千石疆臣,已在他和許劭身份之上,讓孫宇為他二人烹茶實屬不妥。

  他卻忘了,朝臣私會疆臣,已反漢律。

  楊賜絲毫不曾在意,他半慵懶著,望著孫宇親手煮茶。

  這位自帶孤傲之氣的玄衣公子絲毫不以為忤,只是嘴角輕笑,伸手取了身邊托盤上的種種佐料一一添入水中熬煮。

  關中井鹽、南疆花椒、雒陽桂花、瀟湘茶葉一一投入沸水——托盤上還有一味藥材,當歸。

  孫宇的手,纖細修長,與孫原的手很相似,卻更讓許劭明白,這手,是能用劍的。

  火本已旺,茶湯已沸。

  孫宇不動。

  楊琦望著釜中茶湯,眉頭皺起,卻不敢與孫宇說話,只是微微彎下腰,沖楊賜低聲道:“伯父,茶湯已沸了?!?p>  楊賜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楊琦一臉無奈,他實在琢磨不透楊賜到底在謀劃些什么,他更不明白,楊賜秘密請孫宇來此又是為了什么。

  孫宇望著釜中沸水滾開,青銅獸耳釜底的茶葉、花椒等物受這滾水沖擊,在釜中上下翻騰,直將這一鍋茶湯煮得如同菜羹湯一般。

  孫宇的手落在托盤上,指尖已捏起幾片切好的當歸。

  抬手,懸停。

  茶湯熱氣蒸騰,他的手捏著當歸,便停在這滾燙的蒸汽上。

  是躊躇么?亦或是,他還在等待什么?

  許劭看不明白,卻已似乎抓住了什么。

  對面閉目的楊賜突然睜開眼,笑了笑,道:“放罷?!?p>  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手指一松,指尖當歸盡入鍋中。

  不一會,這當歸氣息便已四散,混合桂花茶香彌漫在靜室之中。

  茶湯之基味,便是咸味。關中井鹽,是告訴孫宇,關中楊家是一切的基礎。南疆花椒,味道辛辣刺激,乃是表明,南陽事物能讓孫宇有利可圖,一鳴驚人。帝都桂花,乃是表明帝都之內,有貴人相助,將來孫宇必可富貴入朝,出將入相。

  最后一味當歸,便是說明:朝廷已亂,你該走了。

  “南陽……”

  玄衣公子淡淡自語一句,反問:“楊公,可知道南陽的底細?”

  楊賜點頭:“自然知曉?!鳖D了一頓,又笑著念叨了一句:“便是你在南陽的一舉一動,老夫也都知曉。”

  孫宇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知曉楊賜對南陽郡的監(jiān)視,笑道:“若非楊公背后促成,我二弟只怕成不了南陽郡的都尉?!?p>  許劭和楊琦同時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明白,南陽郡是楊賜的算計——或者,更是楊賜布的局。

  楊賜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了下去,一雙蒼老卻仍帶著智慧的眼神悄然落在身前的茶湯上,幽幽嘆了一口氣:

  “陛下,走了一招狠棋啊?!?p>  天子的局,很大,大到讓在官場中跌宕數十年的楊賜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楊賜是天子師,是弘農楊家百年來威望所集于一身的人物,也正因如此,他能夠成為繼馬融之后的天下士人魁首,趙空是他安排進南陽的,他自然有方法得知南陽的一切消息。甚至,他得到了天子的默許。

  “沒有陛下的默許,老夫不能知道南陽的實際情況。”

  他轉過頭望著孫宇,低聲道:“你在南陽做了多少違律的事情,你當陛下不知道么?”

  劍眉微微顫動,孫宇想不到楊賜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當下輕笑道:“若是陛下看不下去,早已經動手了。孫某相信,彈劾孫某的奏章早已堆如山積了。”

  楊賜點頭道:“十常侍的人遍布天下,雖然平素里瞧不出什么,可唯獨在對付你這件事情上不遺余力,你可知為什么?”

  “因為孫某在南陽做的事情?”

  楊賜能料到,袁隗也能料到。

  許劭皺著眉頭:“如今看來,整座帝都比許想象的更加暗流洶涌。本道此次進京,不過是見一個人,想不到見的是一盤棋?!?p>  楊琦登時明白關竅,苦笑道:“你更想不到的是,棋手只有一個,是大漢的天子?!?p>  孫宇的聲音乍然從身后傳來:

  “還有一個。”

  幾個人都愣了一下,同時望向他,皆是驟然想起,在江湖之上,確實還有一人,有能力布一局大棋。

  張角。

  張角和多少大漢多少朝臣有聯(lián)系?帝都之內有多少人是張角的盟友、眼線?

  張角一旦謀反,這些人會有什么樣的舉措?十惡不赦之中,占了謀大逆、謀反、謀叛、大不敬四條重罪,必死無疑。他們會互相攻訐,利用張角謀反一事,將對手一一斬除。

  陛下在等,等太平道造反,等著那些密謀的人一個一個跳出來,然后一次殺個干凈。

  孫宇一貫自信,只是此刻突然沒了幾分信心,他望著眼前的案幾,仿佛已成了那張看不見的棋盤,那棋盤上,顯現的是當今天子的面容。

  他的心中也有一盤棋,他知道他的對手只有一人,那就是當今天子。

  原本以為除了趙空,再沒有人知道他在南陽做了什么事情。他是一郡太守,明知道曹寅是原先南陽太守的人選,仍然留用為南陽郡丞,無非是告訴帝都和南陽他并無野心,無視旁人的監(jiān)視。他是奪了曹寅位置的人,除了曹寅,還有誰更恨他?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曹寅更適合監(jiān)視他的人。

  “你覺得是曹寅在搜集你的消息?”

  楊賜捋了捋胡須,笑道:“你在一個月之內,暗中派人征召荊州七郡的鄉(xiāng)野勇武之士,并非什么怪事。然而,你要的人,不僅是勇氣過人,還要深山中無名之輩,只差明說是孤苦伶仃之人了,若是一兩個也還罷了,荊州七郡你找了二百余人……”

  他盯著孫宇的眸子,一字一頓道:“生怕旁人不知道你豢養(yǎng)死士?”

  楊琦與許劭互視一眼,直覺楊賜與孫宇皆是心思深沉之人,尤其是孫宇生性孤傲,面對當今三公的咄咄逼人,竟是輕描淡寫一般無視了。

  他端著茶盞,輕輕一笑:“荊州七郡,南陽為首,長沙、武陵、零陵、桂陽四郡人口之和方才與南陽一郡持平,而今太平道在荊州境內聲勢浩大,以南陽為最,南陽郡兵不滿千數,而百萬人性命系于孫宇一人之身,區(qū)區(qū)二百死士,孫某今日便是認下了‘豢養(yǎng)死士’的罪名又如何?”

  孫宇話中機鋒盡顯,太平道若是突然謀反,整個南陽郡勢必不保,他不過是招了兩百名死士,尚不至于和朝中勢力撕破臉皮,若是南陽郡丟了,那才是最可怕得事情。放眼九州四海,誰不知道太平道已是勢大難治?不過是無人光明正大說出來便是。

  許劭挑眉:“你在賭?!?p>  “是,我在賭?!?p>  孫宇嘴角掛著一絲輕蔑而又詭異的笑容。他自然是在賭,天子親命的南陽太守,不惜得罪世家大族也要拿到的位置,天子會因為這些許小事便讓他革職查辦?

  楊賜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念叨:“早知你非池中物,不過膽子也忒大了些?!?p>  他指了指身后一處角落,道:“瞅瞅,荊州七郡,上上下下各級官員以及帝都之內的官員,紛紛對你執(zhí)掌南陽郡一月以來的彈劾奏章,落到老夫手里的足足一百七十三道。”

  頓了頓,又道:“落到陛下那里的,只怕是更多。十常侍整理奏折已是慣例,他們對南陽太守這個位置垂涎已久,如今落到你的手上,對你還不過百般攻擊?那些奏章怕是已經堆如山積了?!?p>  瞪了一眼孫宇:“你啊,讓陛下和老夫,皆如炙炭烤矣。”

  楊琦聽著兩人機鋒交錯,雙手在袖中已是捏出汗水,這段時日以來他在太尉府內對孫宇的事情經手極多,直覺此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高明為同輩罕見,便是他自己大孫宇十歲,仍是有些心驚膽戰(zhàn),當下咽了一口口水,低聲沖孫宇道:“太守大可不必如此,皆是為了大漢長治久安,如何不能聯(lián)手?”

  聯(lián)手?

  玄衣公子抬眼望了他一眼,嘴角上揚,笑:“不必,孫某一人足矣?!?p>  話音里透著輕蔑,楊琦已是心中不悅。

  孫宇太孤傲,即使他二十歲為太守足以笑傲朝堂,可他終究是在天子與太尉的羽翼庇護之下,這朝堂的陰謀詭譎,還尚未將他囊括其中。

  “你和趙空趙若淵,兩個人,在荊州這大大小小的舉措,雖是縝密,卻終究瞞不過一個人?!?p>  楊賜聲音雖輕,卻足以令孫宇動容。

  大漢雖是劉家的天下,卻是與豪門世家共有。這荊州千里沃土,最大的家族便是蔡家,襄陽蔡家。

  楊賜說的,就是蔡家家主,蔡諷。

  孫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蔡諷是荊州望族之首,江夏的黃家、南郡的龐家皆需望其項背,有他的幫助,你方才有機會在荊州一展能為?!?p>  楊賜一直念叨著,他知道孫宇不愿聽,這小子太孤傲,不愿借他人之力,蔡家在荊州根深蒂固,若是有蔡家協(xié)助,何必偷偷摸摸四處勾人?便是養(yǎng)個幾千私兵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可知道,老夫為何一定要你與荊州世族交好?”

  孫宇答:“借力使力,應勢而為。”

  楊賜點點頭,又搖搖頭:“此其一,并非重中之重?!?p>  “你知道當初光武皇帝為何定都于雒陽而非長安?”

  孫宇挑眉,他似乎明白楊賜要說什么了。

  昔年光武皇帝劉秀以一人入河北,得同鄉(xiāng)之助方才能夠雄踞河北,以戰(zhàn)天下。他是南陽人,他的同鄉(xiāng)皆是南陽豪族,平定天下之后封開國功臣,有云臺二十八將之稱,這二十八人之中,便有十一人是南陽豪族。云臺二十八將之首的鄧禹,是光武皇帝姐夫鄧晨同宗,南陽鄧家自兩百年前起已是望族,至鄧禹之孫鄧騭拜大將軍,于孝安皇帝朝權傾朝野,一門上下,皇后一人,二千石三十余人,更因為清名揚于天下,其征辟的名士皆是當世英杰,其中便有楊賜的祖父,一代鴻儒楊震。

  楊家與鄧家是世交,鄧家與蔡家也是世交,即便今日鄧家沒落,將荊州第一世家的位置讓給了蔡家,南陽仍是豪族說了算。

  楊賜伸手在火盆上烤著火,眼神望著盆里的火焰,輕聲道:“豪族就像是這盆中的火,能隨風而動,能暖人心,也能燎原?!?p>  孫宇眉眼不動,隨手在火盆上一揮,風勢帶動火勢,吹得那火焰一陣顫動,淡淡道:“因勢利導,楊公可是想教孫某?”

  “教你?”楊賜啞然:“許子將說你是天命之人,老夫可不敢與天爭。”

  雖是說笑,那舉手投足間,儒家風流自顯,饒是孫宇亦不得不心中贊嘆,這位年近七旬的謀國之臣是何等胸有天地。

  “老夫不過是想告訴你……”

  他的手,十指張開,向著火盆中慢慢貼近:

  “這天下啊,裝在天子的心里啊?!?p>  當今天子。

  孫宇心中一動,突然跟了一句:“也在太尉胸中。”

  楊賜哈哈一笑,收回手縮在懷里,看看孫宇:“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老夫老了,干不動了?!?p>  “天子聰明,就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p>  他望著孫宇:“你能助天子一臂之力么?”

  孫宇凝眉,不語。

  孤傲如他,亦不肯做天子的棋子。何況,這棋盤上,還搭著一個孫原,一個趙空。

  當今天子。

  我必勝你!

  他目光猛然凌冽,倚天劍在袖中散發(fā)輕微的劍氣,仿佛沖他打氣一般。

  楊賜望望他,又望望許劭,輕輕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注1】:《司徒袁公夫人馬氏碑》記載:維光和七年,司徒公夫人馬氏薨,其十一月葬。哀子懿達、仁達,銜恤哀痛,靡所寫懷,乃撰錄母氏之德履,示公之門人。睹文感義,采石于南山,諮之群儒,假貞石以書焉。夫人右扶風平陵人也。曾祖中水侯,祖將作大匠,考南郡太守。中水侯弟伏波將軍女,在淑媛作合孝明,誕生孝章,婚姻帝室,世為名族。夫人生應靈和,德精性妙,角犀豐盈,實有偉表。溫慈惠愛,慎而寡言,幼從師氏四禮之教,早達窈窕德象之儀。及笄,求匹明哲,供治婦業(yè),孝敬婉變,畢力中饋。后生仰則,以為謀憲。自公歷據王官至宰相,夫人營克家道,扶翼政事,聰明達乎中外,隱括及乎無方,不出其機,化導宣暢,童子無驕逸之尤,婦妾無舍力之愆,故能究生人之光寵,獲福祿之豐報,朝春政于王室,躬桑繭于蠶宮。春秋六十有三,寢疾不永。懿等追想定省,尋思仿佛,哀窮念極,不知所裁,乃申辭曰:[1]於穆母氏,其德孔休。思齊先始,百行聿修。宣慈惠和,恩澤并周。義方之訓,如川之流。俾我小子,蒙昧以彪。不享遐年,以永春秋。往而不返,潛淪大幽。嗚呼哀哉,幾筵虛設。幃帳空陳,品物猶在。不見其人,魂氣飄。焉所安神?兄弟何依?姊妹何親,號兆切怛。曾不我聞,吁嗟上天。何辜而然,傷逝不續(xù)。近者不旋。(案:《文選·潘岳寡婦賦》注,《顏延之宋元皇后哀策文》注,并引蔡邕《袁公夫人碑》云:「義方之訓,如川之流?!故翘瞥醣尽恫碳酚写吮?。)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