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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華錄

新修第十七章 竭澤而漁

流華錄 清韻公子 3634 2024-10-11 23:14:34

  得了消息的趙空正在武當(dāng)山上,消息比他想象的來得快了一些。

  蔡邕正和趙空在道上閑談,望著遠處一騎飛馳而來,自然知道這是緊急軍情,正準(zhǔn)備告退,卻見趙空擺了擺手道:“先生不必見外,且看看南陽發(fā)生什么事了?!?p>  蔡邕微微皺眉,道:“老夫終究不是南陽郡的官員,聽公務(wù)不合律法。”

  “律法?”趙空微微挑眉,“南陽這塊地,不守律法人的可多。”

  蔡邕啞然。他當(dāng)然知道趙空說的是誰,南陽郡是光武帝龍興之地,那豪門貴族可是不少,這一眼望去的塢堡便是鐵證。南陽郡這富庶之地,阡陌良田的主人可不是平民百姓。

  轉(zhuǎn)瞬之間,那騎兵已到身前,飛身下馬,沖趙空拱手抱拳:“見過都尉?!?p>  趙空擺了擺手,示意那騎兵不必避諱蔡邕,那騎兵會意,便道:“都尉,衡山縣急報,數(shù)以萬計的流民涌向衡山縣,衡山縣周圍的村落、塢堡盡數(shù)淪陷。”

  趙空的眼神陡然一亮,太平道果然反了。

  他望了蔡邕一眼,后者的眼神里滿是震驚,張角謀反,并不出乎意料,只是乍聽此訊,還是令這位老友心頭黯然。

  “南陽郡的流民沒有那么多?!壁w空道,“僅憑南陽郡周邊的流民,不可能迅速掃平衡山縣。張角在我南陽,一定是安排了頂尖人物?!?p>  他突然轉(zhuǎn)向蔡邕:“先生熟悉張角,認(rèn)為誰最有可能被安排在南陽?”

  蔡邕苦笑一聲:“他這個人,若是能被猜準(zhǔn),便不是他了?!?p>  趙空笑了笑,擺了擺手道:“管他呢?!彪S即命令道:“即刻命令黃忠?guī)迨擞芜馍礁浇?,告訴那縣長,若是守不住便不守了,設(shè)法保全百姓便是了,府庫丟了,太守和都尉自會奏疏天子免其罪責(zé)。”

  趙空思慮面面俱到,衡山縣長丟了城池不要緊,保全性命才能緩緩圖之,雖然有大漢律法的丟城、失地、失民、失府庫的罪責(zé),太平道吸收百姓流民而反,大兵暴至擋是擋不住的,自然也只有失府庫的罪責(zé)最大。趙空倒是不怕,面對天下三十六方的百姓造反,這郡縣府庫沒幾個守得住。他自信上書便能開脫,若是日后有功自然能夠抵罪。

  “再命,南陽都尉門下督賊曹、兵曹掾龐季依計行事,不得有誤?!?p>  蔡邕臉上微微露出訝色,這位年輕的都尉如此氣魄,顯然胸中早有成略,不禁道:“倒是老夫多憂了?!?p>  趙空一揮衣袖,一身青色更添自信:“且容趙空為南陽排布?!?p>  南陽郡府,曹寅看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緩緩問道:“你們……到底要做什么?”

  這兩個年輕人,才堪堪二十歲。

  左邊這個,雖是衣青衫衣,冠進賢冠的儒生,卻七尺雄姿,別有一番英氣。右邊這個,頭戴幘巾,頗有一股隱士風(fēng)范,不過看面容,卻像極了江湖俠客。

  孫宇不在,曹寅便主掌南陽郡,此刻這兩位少年卻拿著孫宇的手令來郡府征調(diào)三百石糧食和六百口鐵鍋,面對混跡官場十年的曹寅,斬釘截鐵般吐出八個字:

  “守衛(wèi)宛城,守衛(wèi)南陽?!?p>  ***************************************************************************

  宛城,太守府,郡丞所在。

  曹寅看了一眼身前人,目光再度轉(zhuǎn)到身前案幾上的方寸布帛,嘴角微微揚起笑意:“府君用人果然隨心所欲?!?p>  兩人身軀同時一震,一改面上倨傲之色,同時作揖行禮,恭敬下拜:

  “下官都尉府兵曹掾龐季,見過郡丞。”

  “下官太守府尉曹掾蒯良,見過郡丞?!?p>  竟是龐家和蒯家的人物,難怪神采如此脫俗。曹寅心中暗自贊嘆,也不禁搖頭,這兩人終究是少年心性,看不到這一紙文書后的可怕。

  龐季、蒯良互視一眼,心知這位久歷宦海沉浮的郡丞已一眼看透那布帛上的關(guān)竅了。

  曹寅輕輕抬手壓住布帛,微微嘆了口氣,道:“兩位既已就任,來此也不過是看看在下的反應(yīng)如何罷了。如何?尚滿意否?”

  龐、蒯二人不敢大意,同時行禮:“屬下不敢?!?p>  曹寅擺了擺手,面露苦笑之色:“南陽為世祖龍起之所在,安危之重,寅今日便托付兩位了?!?p>  龐季、蒯良兩人面色一凝,聽出了曹寅話風(fēng)中逼人氣息。

  曹寅又看了一眼手掌下的布帛,眉宇間一股郁郁悄然凝聚,良久,才又緩緩問道:“兩位……可知這四個字之后的可怖?”

  龐季、蒯良一動不動,面上神情已悄然嚴(yán)肅。

  曹寅抬起手,最后看了一眼布帛上的四個字:

  竭澤而漁

  隨后悄然合上布帛,鄭重推到案幾邊緣,淡淡道:“凡事有度,二位既然已身擔(dān)重責(zé),寅唯望二位張弛有度,切莫狂放,旁生枝節(jié)。”

  龐季拱手再拜:“季等謹(jǐn)記,郡丞放心即可?!彪S即,一道眼角余光掃過,蒯良領(lǐng)會,伸手取走了案幾上的布帛。

  曹寅點點頭,揮了揮手:“去罷?!?p>  龐季、蒯良兩人躬身再拜,告辭而去。

  曹寅望著兩人離去背影,眉心漸漸凝重。

  “竭澤而漁……”他輕蔑笑了笑,“只怕漁有不及,倒成了飲鴆止渴啊……”

  ****

  宛城城外有三千戶人家,兩萬百姓,除卻那些山林深處的百姓,宛城方圓百里內(nèi)的居民已盡數(shù)退入宛城。

  這是因為十萬流民并沒有直接奔宛城而來,而是轉(zhuǎn)向了隨縣、博山一帶,南陽郡東北五縣盡成荒蕪之地,南陽民心大亂,流民愈發(fā)眾多,已近三十萬。但這給宛城多了幾天喘息的時間,得以盡收城外民眾,在衡山城破后第四天封城。

  只不過正在建造當(dāng)中的南州府學(xué)不得不暫時停建,趙空親自率領(lǐng)都尉府長史蔡瑁和五十騎卒,繞行百里,迎回正在前往博山路上的蔡邕、鄭泰等大儒。

  而守衛(wèi)宛城的職責(zé)便落在了新任兵曹掾史龐季和新任尉曹掾史蒯良的肩上。

  而他們卻在謀劃著一件可怕的事。

  宛城依南水而建,南水環(huán)城而成護城河。隨著“吱呀”聲響起,宛城東門的吊橋城門緩緩放下,一隊百人衛(wèi)士護衛(wèi)著數(shù)百徒夫,扛著宛城府庫平日里救火盛水用的兩百口銅鼎直奔城外。

  城中流民已近數(shù)萬,充斥宛城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他們與城中原本的居民已發(fā)生了沖突,為了糧食,他們不惜拳腳相向,只為了一口吃的。宛城不僅封了城,城里也封了戶。沒有人愿意混入流民中,混入一群吃過人肉飲過人血的嗜血猛獸中。

  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里,藏著對生的渴望,以及那一點一滴、正在逐漸消散的生命氣息。

  在他們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百口銅鼎從城門處開始,每隔十丈一座,連綿二十里,蜿蜿蜒蜒直望南方,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手持火把的士卒,點燃了銅鼎下的柴薪,然后,每一座銅鼎下都已底下生起了火焰。

  兩百衛(wèi)士封鎖了街道,他們面向流民,用手中長戈開辟了一條狹窄的通道,他們的身后是出數(shù)百徒夫,每個人的肩上都扛了一袋糧食,那是一條細小的隊伍,單薄地只有那一層長戈護衛(wèi)。

  大街上三三兩兩地哀嚎,呆滯地軀干,到處都散發(fā)著血腥氣息,如同是一座死城。

  唯獨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穿行而過徒夫,和他們身上那一袋袋糧食。

  黃忠靜靜地站在城門口,站在衛(wèi)士的身后,他的手已在劍柄上,他的手心里布滿冷汗,放松、緊握,放松、緊握。

  如果……有人沖擊衛(wèi)士,如何?

  如果……這批糧食到不了城外,如何?

  如果……這一刻他們發(fā)動了暴亂,如何?

  黃忠不敢想,他死死盯著如同枯枝般遙遙伸出的手臂,眉眼深邃。

  蒯良在城下,城門的一側(cè),周圍有十五名衛(wèi)士將他團團圍住。他站在角落里,死死貼著城墻,雙手已死死握成拳頭。他也死死盯著那群可怕的“流民”,冷汗一滴又一滴,劃過額角,劃過臉龐。

  “嗆………”

  佩劍滑出吞口兩寸,黃忠緊握劍柄,殺機盡斂。

  他面前的無數(shù)人頭,已不是南陽境下安樂的百姓了,而是他的敵人,是一柄隨時隨地都能毀去宛城的屠刀。

  無數(shù)只手穿過橫攔的長戈,遙遙伸向那一袋袋糧食,他們的身軀和腳步被擋住,但他們的目光卻已飛得很遠很遠。

  那些徒夫肩扛糧食,向著城外飛奔而去。一一倒入銅鼎,煮沸、煮熟。

  最后一個徒夫邁出城墻,蒯良猛地松了一口氣,俯下身去大口喘息。

  龐季站在城樓上眺望遠方,嘴角不禁泛起了笑意,第一步已成,二十里,足以盡出流民。

  黃忠松開了劍柄,他推到蒯良身側(cè),眾多衛(wèi)士隨著他的步伐,整齊劃一地撤回長戈,迅速退離城門。

  最前頭的幾個流民失去了長戈的阻攔,身體前傾,一個踉蹌便已跌倒,沒有誰伸手去扶。所有流民,都像是沒有靈魂的死尸,前方城門之外,那無比的誘惑在牽引他們的步伐,遙遙向遠。

  “沖?。 ?p>  也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喊了一聲,擁堵在宛城中流民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般,狂嘯而出!

  人們呼嘯著、狂奔著、怒吼著,為了糧食,為了活命,為了在這凄涼痛苦的世界上多存活一天、哪怕多或一刻,尊嚴(yán)、兒女、親人,都成了犧牲品。

  洶涌人潮中沒有一個少兒,龐季想起了那句話:

  “易子而食”

  他們衣衫襤褸,向著城外可憐的糧食,跌跌撞撞,卻忘記了,也許被他們吃掉的孩子正在天上看著他們。

  一個干瘦的女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沖上來踩在腳下,她沒有起來的機會,她的呼救聲被饑民們興奮的叫喊聲掩蓋,最終和街上的塵土石磚融為一體,湮滅不見。

  龐季轉(zhuǎn)過頭去,他不忍再看這慘烈痛苦,那些他只在圣賢書中讀過的人世景象,易子而食、暴尸而過……如今由他親自一一見證。

  巨大的人潮仿佛只是在一瞬間便被“抽”離了宛城,凈街、空巷。

  蒯良看著街面上的道道血跡,斑斑碎肉,轉(zhuǎn)過頭去嘔吐了出來。

  龐季站在城樓上,緩緩發(fā)出命令:

  “清城,皆殺?!?p>  孫宇就任南陽太守至今,龐季說出了第一個“殺”字。

  一千五百南陽郡兵早已整裝待發(fā),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對宛城內(nèi)潛藏的流民盡數(shù)誅殺屠戮。

  一個時辰后,城內(nèi)積尸一百二十七具,南陽郡兵傷三十二,亡六人。

  一個時辰,只有一個時辰。

  城外流民已將兩百口銅鼎吃去大半,甚至有兩股流民直奔最后幾口銅鼎去了。

  只有龐季和蒯良知道,城外的第一口鼎只有一斗糧食,而最后那一口、佇立在南筮聚郡兵軍營不遠處的銅鼎里有整整一石糧食。

  吾欲漁,便竭澤【注1】。

  【注1】以此致敬《貞觀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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