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紀青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季家的命運基本也塵埃落定。
季如柏輾轉一夜,翌日還是去見了季大學士。季大學士沉默許久,望向旁邊與他相依為命的大夫人。
大夫人意外地沒有絕望嚎啕。而是長嘆一口氣,將跪在地上的季如柏扶起來,先是罵道:“我當初就不該讓你去武考!”
然后才微微哽咽,“皇上不管事,夏洲那奸臣獨攬大權,我很早之前就讓你爹請辭的,可是他偏不可,說什么他走后就沒有人保著那群只會慷慨陳詞的二愣子。你們父子怎么那么傻!”
后面的談話紀青就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大夫人讓她帶著季如松出去玩一會兒。
季如松哭了一晚上,眼睛紅腫得厲害。紀青摸摸他的頭,安慰道:“別難過了?!?p> “阿哥都要死了,哪里能不難過!”季如松說著又開始哭鼻子。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紀青居然有些憐惜。
她拿出手絹仔細幫季如松搽鼻涕,然后認真說道:“如松,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于泰山。大哥去做正確的事,我們不該悲傷,而應該高興的?!?p> 季如松還是抽泣不已,大道理他都懂,但是用于實踐上,他就覺得寸步難行了。
紀青忽然抱住他。
季如松以為能說出昨天那種話的紀青是冰冷的,甚至是毫無人性的,但是她的懷抱卻是那么的滾燙,那么地叫人安心。
“如松,我也難過?!?p> 季如松看不到紀青的表情,只知道紀青似乎感冒了,說的話斷斷續(xù)續(xù),還夾雜著鼻音,“可終究是大哥的選擇。”
送走季如柏,季如松緊緊拽著紀青的手,這個酷暑對他格外地慢長。
這是紀青跟季如松最后一次見季如柏。他騎在高頭大馬上,臉上始終未見悲傷與悔恨。
顧之清也站在那里,目送了季如柏。季如柏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掉轉馬頭,堅定地隨小隊往京城而去。
之后季家還是該怎么過就怎么過。除去季如松讀書越發(fā)刻苦,大夫人也不再刻意刁難紀青。
日子很平淡,但大家都知道這樣的日子即將迎來盡頭。
紀青去找了顧之清。雖然她很不想,但不得已為之。
遣走季如松,紀青在顧之清面前坐下。顧之清似乎知道紀青為什么找上他,他輕嘆一口氣,合上卷軸。
“他們都是于我有恩之人。”
才九歲。紀青有時候會覺得,老天對顧之清太過殘忍。
但是老天對誰不殘忍呢?
紀青想到這里,凝視著顧之清,冷淡開口,“我棄掉了馬,你也保不了你的炮?!?p> “我并非是不想拿人出來,”顧之清搖搖頭,還沒完全張開的眉眼里都是道不盡的悵然,“只是他們拼了命才將我護送出來,于情于理,都該由我去承擔?!?p> 顧之清說完后兩個人陷入長久的沉默中。最后還是顧之清打破了這局面,他從案桌書堆的最下面抽出一張紙條,紀青看不分明,上面似乎寫了一些字。
“逃亡數(shù)日,現(xiàn)在剩下的,也就只有常夫子和我了。”
紀青明白顧之清這句話的意思與分量。她看著顧之清慢慢將那張紙條放進燈盞里,火光瞬間變大。不一會兒,紙條就變成灰燼了。
“世人皆知常夫子德高望重,對寧王忠心耿耿,的確是不二人選?!奔o青忽地點頭說道。
顧之清扭頭看回她,面對直白而殘忍的她,他始終波瀾不驚,只是目光中夾雜了一絲疏離。
故而能護送顧之清至此,已經無憾了吧。
這是紀青的下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大瑤九年寒冬,夏洲暗令言官集體彈劾季如柏與叛黨勾結。季如柏提前截到消息,竟大受刺激,精神失常,當街匍匐而走,甚至口流涎,叫人就咬。消息傳出,滿朝嘩然,瑤賢帝心中疑慮,派錦衣衛(wèi)去確認。后得錦衣衛(wèi)密函。
“臣等日夜跟蹤,不見破綻。十月二,季如柏忽似恢復神智,逃竄東門口,殺一人而后自盡。臣等調查得知,被殺者為寧王府夫子常若春?!?p> 后聽民間傳言,瑤賢帝看完密函,下令杖打所有上書彈劾言官五十,追封季如柏為太子少保。季大學士悲痛交加,一病不起,請辭返鄉(xiāng)。獲允。
馬車上。紀青嫌棄地看著正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到她身上的季如松,“你別哭了……”
季如松繼續(xù)嚎啕,哭得跟殺豬一樣。紀青嘆口氣,輕輕將季如松摟到懷里,安慰道:“人死不可復生,你哭也沒用,不哭還清凈點?!?p> “有你這樣安慰人的嗎?”季如松抽著鼻涕吐槽。
車廂里還有顧之清,不過他從頭到尾都默默坐在最邊上,偶爾撩起窗簾子吹吹冷風,看看外頭的景致。
大家都以為他是旁觀者。但紀青知道,他跟他們一樣,都在那天失去了至親之人。
“顧之清?!?p> 顧之清偏頭,看向呼他名字的紀青,但是沒有應聲。
“湯婆子還熱乎嗎?”紀青問道。
顧之清點點頭。其實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湯婆子早就涼了。
紀青朝他招手,“過來?!?p> 顧之清沒有任何反應。倒是季如松開始發(fā)作,“不要,他滾得越遠越好!”
“如松!”紀青厲聲喝道,季如松被喊得有點懵,回過神更多的是埋怨與不解。他推開紀青,哭著問道,“為什么阿哥要保這么個東西,還害得我們要東躲西逃!”
紀青失笑,這家伙生起氣來真是口不擇言。她朝季如松招招手,季如松屁股像扎根似的,動也不動。紀青只好耐心說道:“就算沒有他,我們也逃不過?!?p> “為什么?”季如松可憐兮兮地拼命抹著眼淚,眼睛都揉得有些發(fā)紅。
“總有些人見不得別人好。在他的世界里,我們的存在就是一種無形的威脅?!奔热患救缢刹豢线^來,紀青就過去,挪到他旁邊抓住他的手,免得他將自己的眼眶揉爛。
“所以很多時候只有勇敢是遠遠不夠的,”紀青察覺到一雙目光轉移到她身上,她低頭對季如松說,同時也在說給顧之清聽,“小勇,血氣所為;大勇,義理所發(fā)?!?p> 季如松慢慢安靜下來,緊緊靠著紀青,身子一抽一抽的。過一會兒,因為太過疲憊的緣故,季如松睡著了。
紀青側頭望著他那張花臉,無奈地笑了一下。
外面風雪漸大,馬夫趕不了路。大家商議一下,就決定去附近的鎮(zhèn)子找家客棧投宿。
紀青搖醒季如松,季如松迷迷糊糊地醒來揉眼睛,“嗯?”
“該下車了,風雪太大?!奔o青拿起狐裘給季如松披上,順便撩開車簾子,冷風夾雜著雪粒刮進來,馬夫擋著一點,好讓大家下車。
季如松下車,等著扶紀青出來。他偶然瞥了一眼馬夫,只覺得臉部圓潤,似乎有些眼熟。
剛要問話,風雪就加大了。紀青下車一個趔趄,整個人撲到季如松身上,兩個人摔得七葷八素。顧之清在上面看著這兩個人,抽抽嘴角,最后還是下車,將紀青扶起來。
季如松被壓得腦袋有些空白,他愣愣瞪著顧之清,忽然站起來推開他,自己拉著紀青往客棧走。
顧之清沒有跟著兩人后面,而是等著季大學士跟大夫人。大夫人近來身子不適,雖然隱忍不發(fā),但顧之清還是察覺到了。他扶大夫人下車,大夫人欣慰地點頭,忍不住說道:“若是如松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p> “不過我身體不適這件事還是不要跟松兒說了,那孩子估計現(xiàn)在還傷心著?!贝蠓蛉擞纸淮欀?。顧之清點點頭,似乎有點明白所謂的母愛。
老年痛失愛子,還要帶病一路奔波,大夫人承受了太多的苦難。
“……你那時候應該也很痛苦吧?!贝蠓蛉撕鋈惠p拍了一下顧之清的手背,溫和地說道。
顧之清有點恍惚,耳旁似乎響起了那個女人最后的無比絕望的哀求,“救救這個孩子,求求你們救救他……”
“清兒!清兒!”
那是顧之清最后一次見那個女人。太遙遠了,他甚至連她的長相都沒有記住。再之后兵荒馬亂,他所到之處,皆是浩劫。
常夫子說他是天煞孤星?;蛟S真的是吧。
“快走一步吧,外頭冷得慌?!奔敬髮W士攙扶著大夫人,對凍得耳朵發(fā)紅的顧之清說道。
顧之清搖頭,無奈大夫人也拉開他的手,說道:“去吧,雖然紀青那丫頭伶俐,但算賬算不明白,也涉世未深,你去幫幫她罷?!?p> 顧之清只得先走,追上紀青跟季如松。進了客棧卻見兩個人已經打發(fā)小二去幫手搬物件兒,順便拉著馬入馬棚,喂了干草了。顧之清默默站在一旁,正吐槽著這兩人哪里涉世未深了簡直就是兩條老油條了吧,忽然就被紀青叫過去,問道:“山煮羊還是五味杏酪鵝?”
顧之清有些困惑,好端端地怎問他這個。他思考了一下,回道:“五味杏酪鵝罷?!?p> 說完他小心地探頭看了紀青一眼,只見她眉眼彎彎,像老干部一樣點點頭,“甚好,那我們就要山煮羊吧?!?p> 顧之清頓覺此女人不可理喻。
報了菜單,小二抓耳撓腮,為難說道,“客官,其他的好說,只是這山煮羊……”
“去跟庖子說,羊作臠,置砂鍋內,除蔥、椒外,有一秘法:只用槌真杏仁數(shù)枚,活水煮之,至骨糜爛。即可?!奔o青說著頭頭是道。旁邊的季如松光是聽著就忍不住直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