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相愛的兩個人,會成為彼此的劫難。
我從來沒有想那么多。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了就分開。可我從未想象過,會有那么多無形的力量,正悄無聲息地阻止我們在一起。
夢境的最后,是我無盡的哭喊聲,直到身心俱疲,我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可一睜開眼,夢境里的內(nèi)容,卻不容我記得太清,只記得大概的情節(jié)。雖然臉上還濕潤,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在夢里會那么傷心。
“大概是人在夢里的時候,總是最直白的吧。”
右邊傳來一個聲音,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我扭頭看過去,卻看見一張?zhí)煺鏌o邪的面容。忽然又有些難過了,但是卻不知為何。
“寧藏?!蔽医兴拿?。
他肆無忌憚地看著我,直視我的眼睛,一邊說道:“我也經(jīng)常這樣,做些沒用目的、莫名其妙的夢,但是那只是夢境罷了,對嗎?”
他的眼睛明亮而犀利,我想告訴他,其實這里才是夢境……
我沒開口,避開他的眼神。
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照兒說你許多天沒休息了,若是現(xiàn)在能夠多休息休息,修身養(yǎng)性養(yǎng)足了,便是最好的?!彼麨槲胰巳蝗?,然后整個人都湊過來,我的眼睛里,只有他的眼睛。
如果時間就停留在這里,會怎么樣呢?我看著他瞳孔里如螢火般流轉宛曲的銀河星海,忽然心生這樣奇怪的想法來。
忽然他閉上了眼睛,整個人的氣息也迅速柔和了起來,似乎對我念了句什么咒語,我就又迅速睡去。
睡著前,似乎床邊還經(jīng)過了那黑衣男子,就是變作大狗的那個,我忽然知道他是誰了。你們說神不神奇?原本覺得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現(xiàn)在心里卻有個很清晰的聲音告訴你,他是誰。
……
再醒來的時候,寧藏不在我身邊,但是黑衣男子卻在。
我嘗試叫它:“照兒?!彼麉s慌張地轉過身來看我,然后走過來,坐在我的床邊。
開天辟地起就誕生的圣獸——太陽的主宰者和化身,燭照。燭照,也被妖族稱為“光的傳播者”。它不僅僅是妖族的光,更是世間萬物的光。如果沒有燭照的話,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妖獸都不會降生于世。
“你還要多休息?!彼麑ξ艺f,狹長的眼睛不看我,卻別向一邊。
“他在哪里?”
照兒似乎沒聽到一般,回避著我的問題。
寧藏一直將燭照當做弟弟一樣照顧,所以燭照雖然看上去是一副清高嚴肅的模樣,但卻是個害羞的孩子。
“既然你不說,那我四處找找他總行吧?”我起身就要走,卻被他一把按住肩膀。
抬起頭,只見他一臉的為難。
——或許,寧藏他不希望我找到他。
心底的聲音這么說著。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只覺得有些難受,但在這個時候,照兒卻松開了我的肩膀。
“我和你一起,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可能不太適宜和我們接觸?!?p> 我點點頭,一瞬間只顧著開心了,卻沒注意到燭照臉上神情。
巉巖窟四處都是怪石,離居住的府邸不遠處就是一潭清泉,順著清泉會發(fā)現(xiàn)一小溪,再往上游走去,便能看到一連接天幕的瀑布。瀑布聲很大,擊打在四處的亂石上,卻叫我莫名背后一涼。
“這瀑布里也有個水簾洞,是主人修煉之所,也不知他在不在這里……唉,如果他不在這里,那他在哪里,我也不知……”燭照指著那水幕為我介紹道。
我忽然突發(fā)奇想出一個問題,便隨口問他:“照兒,你說何為夫妻相處之道?為何近些年,三界六族的和離幾率那么高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這個問題了。
他一聽這問題,先是臉“刷”的一下子慘白,之后蒼白的臉上又漲的通紅,似乎被問到了什么絕世難題。我看他的反應,覺得好笑。
要說年齡,燭照隨開天辟地而生,我自出生八百年,卻世故地多了。有些人直率,有些人坦誠,可是在單純的精怪面前,都會十分羨慕吧。
因為他們只在乎某些人的想法,其它的事情不想記得,也不會記得。有的時候他們可以為了一個目標而等上數(shù)萬年。我們妖族里某些小妖也是如此,你對它好,它就會把你視作它的一輩子,但是當你厭煩它的時候,無論怎么刺痛它,它都會無條件地相信你。
“大人,主人他娶你的時候,絕對是真心而為之。他說的什么‘我不相信你愛我’,都是騙人的……包括他給你的和離書也是,大人……主人他,不停地怪責自己不夠強大,才會走火入魔的……”燭照有些支支吾吾地說。只是,聽了這話,我已經(jīng)怔住了。
“他娶你的時候……”
“我不相信你的愛……”
“他給你的和離書……”
“走火入魔……”
燭照剛剛說過的話不斷涌上心頭,這恰好印證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我的腦中不斷浮現(xiàn)出一些畫面,似乎有什么在腦中緩慢地破碎。
我扶額。
我不愿意相信。
所有人生來就認為自己是主角,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漸漸地,人們明白自己只是萬千人之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可是卻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我已經(jīng)不做什么主角夢了,只要讓我和我身邊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可是當我得知自己是曾被拋棄的那個人時,我還是不愿意相信。明明我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里,全是我們的美好。
……
很多事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的,渡劫期,第九道天雷制造的幻境里,亦夢亦幻,明明是假的,卻是那樣的真實。所以幻境里的回憶是非為真,我也捉摸不透了。
“霖兒,你能不能試著依靠我?”
瑯玥山上,寧藏(zàng應該不會讀錯吧?)皺著眉頭對我說,他咬牙切齒,似乎多有不甘。
這么看來,寧藏曾經(jīng)去過瑯玥山,瑯玥山的眾人也應當知曉此事才對啊,為何沒有一個人曾對我提起過他?
……
“你若是再不學著保護自己,以后你受過的傷,我都要學一遍?!?p> 荒涼的大地上,我和寧藏漂浮在云層,他捉住我的斷臂為我療傷,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仔細看,還能看清他眼里已經(jīng)涌動的淚水。
回憶是沒有痛感的,再加上修妖者斷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妖類天生肉體強橫,才有大半的妖怪選擇煉氣。因為肉體強橫的天賦,這樣在同類的修士里,肉體強橫的在修煉之時就會更側重自己煉氣的成果,而非如何自保。所以即便是我現(xiàn)在看到這個回憶,也覺得寧藏似乎有些激動。但我又莫名嫉妒回憶里的自己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該多生氣懊惱,想到這里,我卻忽然感到很溫暖。
……
“我什么也沒有做,如果我這么說,你會相信嗎?”
一片漆黑的廢墟里,他一身的血漬,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有幾滴。他的劍還在他的手上,一絲光亮都沒有的深夜,這把劍還是叫人感到冷冽無比。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之中,也不知是誰的血、不知道是多少人的鮮血混合在一起……
他站在黑暗里,眼睛卻出奇地明亮。
不知道我當時是怎么回答他的,現(xiàn)在我能看見的只有他臉上無盡的失望。他后退了幾步,然后累到扶著劍,跪倒在了地上。
我忽然意識到,身為燭照主人的寧藏,究竟是對抗什么人,才會使用刀劍這樣的利器?
……
“大人,大人?!?p> 我忽而睜開眼睛,只見燭照傷心的表情。
“大人你,想起什么了嗎?”
這叫什么話?
我搖搖頭,道:“沒什么,我只是回想起從前在瑯玥山上的生活了。雖然那時候我和寧藏不是那么成熟,但是卻一直很真誠地對待彼此。”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威壓,我和燭照都來不及反應,只莫名感到危險。燭照拉住我迅速跳開。
“嘭”的一聲,原先我們站立的位置,此刻已經(jīng)是飛沙走石的大坑。
我轉身,寧藏已經(jīng)撲過來,燭照更是直接捏訣迎上去。作為生命的守護神,燭照本身就無比強大。
一道薄如氣泡的結界出現(xiàn)在我們四周,可稀奇的是,就是這層泡沫,阻隔了已經(jīng)發(fā)狂的寧藏。
“寧藏!”我趴在結界之上,寧藏的眼睛充血般的紅,口中不斷發(fā)出野獸般的聲音,而他的臉上,是從眼角開始,蔓延的血淚。
——快逃跑吧。
心里的聲音告訴我。
寧藏開始敲擊結界,就像是猛獸的狩獵欲望。我一個沒站穩(wěn),被他穿透的氣息傷到,直接后退了許多步差點兒摔倒。燭照見狀立刻囑咐我:“大人,不要靠近我這里,很危險?!?p> 是啊,的確很危險,那結界一旦震蕩,卻還是會將外界的氣息滲透進來。
我明明已經(jīng)渡劫期了,卻這樣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數(shù)百年前,我也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了,我獨自坐在臨海的一塊礁石之上,拍岸的浪花攜帶者些許海仙子,一起落在海面海平面上閃耀而深邃。
天空是碧藍的,海風吹過的時候,帶動著我的發(fā)絲,我懶得打理。就在這個時候,寧藏忽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
“我不來找你,你就永遠不知道找我?!彼坪踔皇请S口一說。
我轉過頭,只撇嘴到:“這不是找到了?”
身后的寧藏身體一僵,似乎不怎么高興,但他還是蹲在我身邊,看我能看到的風景。只是不一樣的是,他的眼里是我,我的眼里是他。
“喂,小屁孩,以后你不找我,我也不會找你的?!彼玖司疚翌^上的啾啾,叫我好生不快。
這句話本身就已經(jīng)讓我心里一驚,思索著是不是自己太過分的時候,我趴在自己的腿上看自己的腳趾。
其實我也有所顧慮啦……如果我也去找他,卻和他擦肩而過的話,那也太慘了。
再抬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我很近。
“腳趾好玩?”他也看我的腳趾,卻被我一巴掌遮住眼睛。
哈哈,剛剛實在太過扭捏了,玩腳趾入了迷。
“你若是這樣看人間的姑娘,定是要被人,黏上的。”不知為何,我結結巴巴的,卻還莫名的有種、很語重心長的感覺。
他忽然笑起來,我只能看到他的大白牙在我眼前,明晃晃的。
“我無端偷看民間女子的腳作甚?放著家里的小妖精不看,這不是浪費嗎?”他說這話,我是真的覺得好笑。
拍了拍他的肩。
“能夠有你這般厚愛……”我拖長語調,“燭照一定很開心吧!”
見他的表情抽搐片刻,我忽然更覺得好笑了。
……
會不會是一語成讖?我望著結界之外的寧藏,他一遍遍地用手敲擊著結界,完全聽不進去我們的話。這是幻境里的寧藏,那現(xiàn)實世界的呢?怎么我醒來這么久了,都沒人提起寧藏?為什么我的記憶里,不記得寧藏,甚至那么多人聞訊來找我,寧藏卻沒有來找我?
一瞬間,我只覺得背脊發(fā)涼。
我想到了三種可能性。最好的情況,是他也不記得我了,但是依舊好好的,存在在浩瀚宇宙的某個角落……甚至,他不是我們宇宙的,沒辦法來找我。
要不然就是他不愿意來找我了,雖然我們曾經(jīng)歷許多,但其中矛盾諸多,我們性格和觀念的不同也一直存在。若是我們都厭倦了彼此,和離了……倒也不無可能。
最壞的一種,就是在數(shù)百年前的浩劫里,我被阿婆救了下來,但是寧藏和我的哥哥忠茂、還有那些出現(xiàn)在我記憶里的陌生面孔們,都死了。
“霖兒!不要離開我?!?p> 不知何時起,寧藏不再攻擊結界了,他只是隔著結界遠遠地望著我,安靜得像個孩子。我抬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大人……”燭照站在一邊為難地看著我們,一面是跪趴在地、淚流滿面的我,一面是跪著趴在結界之上,叫著我的名字的寧藏。
怎么會這樣?我看著那雙透露著空洞的雙眼,卻叫我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同樣的人,為什么眼睛卻不再雪亮。寧藏究竟在哪里?相比那個格格不入、沒有寧藏痕跡的世界,這里,其實也沒什么不好。
這里是幻境,可是就在此刻,我卻無比想要永遠留在這里。
“寧藏……”我湊過去,將手與他的手重合。我們一個猶如醍醐灌頂般清醒,一個卻活在幻境的虛無之中,真是好悲涼。
“霖兒……”他只是喃喃叫我,眼里依舊無神,只是那血淚不知要流到什么時候。
我眼里的他還是鮮活的,仿佛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他的臉還是稚嫩的,嘴唇早就被他自己咬得紅腫。我不知道走火入魔是什么樣的感覺,傳言那猶如螞蟻蝕骨般疼痛,但肉體卻又有一種無處卸力的感覺。最后在全身密密麻麻的痛感之下,又如同被火焰灼燒。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做什么?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不來找我?”相比憤怒,我現(xiàn)在更害怕:
“為什么我身邊都沒有你存在的痕跡?為什么我不記得你,明明我們在一起的歲月那么重要。為什么你對我那么好?為什么你在我記憶里,笑得,那樣好看?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又想起你了?為什么,就算我知道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卻覺得更加難受?”
“回來吧,霖兒。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也可以?!?p> 寧藏忽然說,甚至說這話的時候,他神情稍許緩和,還有一絲笑意。燭照見寧藏的意識逐漸恢復,也默默地消除了結界。
“我當然在你身邊?!蔽一卮鹚?,握住他沒有溫度的手掌。
“寧藏,你知道嗎?我根本不記得你的模樣,可是現(xiàn)在我總算記得你了,而且以后我會一直、一直記得的,我沒有反抗的力量,或許一直都不會有。所謂的進步,其實微乎甚微,甚至是自欺欺人的。
但是,我相信緣分。我已經(jīng)知道了,糾結才是最大的失敗……不知道你到底還是否活著,你的靈魂是否還飄蕩在什么地方。但是這一次我真的感覺自己能找到真相。擦肩而過也好,無論怎樣都好,就算是擦肩而過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我擦了擦眼淚。
不行……還是很殘忍,對于我而言。
“那到時候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這一聲很小,我還以為是我幻聽,抬頭才意識到他的意識已經(jīng)晴明。
他的眼睛又彎彎的、亮晶晶的了。
“到時候一定永永遠遠陪著你?!蔽艺f道。這個時候,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幻境的生門位于何處。
“對不起,我要走了,寧藏?!?p> “那你會回來嗎?不過我走火入魔還是太危險了,你離開也好。”他笑道。
他,果然還是在幻境的劇情里。
“當然,寧藏,但不是我回來。喜歡一個人,可能會舍不得與他分離,可是我們之間的情感似乎并不是那么簡單就能概括清楚的……我不是總是讓你來找我嘛,現(xiàn)在我來找你,一直找、一直找,找到我生命的盡頭,找到全宇宙都毀滅的那一天……”
這次,到你等我了。
寧藏。
……
廣闊無邊的幻境之中,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生門的位置逐漸閃爍。霖琊暈倒在了寧藏的懷里,寧藏和燭照看著暈倒的霖琊,臉上滿是關心。不過幻境就是幻境,如若再不走出去,霖琊就要渡劫失敗,只能成為散仙了。散仙的修煉難度是極大的。
不過下一秒,那霖琊又睜開了眼睛,只見她發(fā)覺自己在寧藏的懷里,竟一副嫌棄的表情。
“這丫頭!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彼龘u了搖頭,仿佛剛剛那人不是她。
“霖兒……”寧藏還想叫住她,可卻被霖琊很巧妙地躲開了。
像是身上沾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她直接叫道:“誒呀,嚇死我了臭小子!不要碰我!真是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她直接指著寧藏的鼻子叫道:“做的都是什么事兒,這都是什么破事兒!就因為你小子,霖琊居然想留在這里永遠陪你!我呸!”
“真是的,該說的話也說了,心結也都解開了,恢復了部分記憶,還解開了第九層天劫,卻在關鍵時刻暈倒。嘶……我得幫她一把才行。”她轉身對燭照和寧藏搖了搖手指說:“別說一句話,你們這些NPC角色,離我遠一點,再不走生門就要換位置了,霖琊要是真死了,你們……”
她猛吸一口氣,發(fā)現(xiàn)還真沒什么自己能做到的。霖琊要是死了她不也死定了嗎?
“霖琊要是死了,我詛咒你們!”她放下狠話,隨即捏訣,朝生門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