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婚禮如約在華安酒樓舉行了。
新娘子的身材很好,頭發(fā)溜光的全往后梳,梳成一個低而扁的髻,長方形的臉,有些蒼白,眼睛大而有神。
婚禮并不鋪張,現(xiàn)場的禮服和花束都是從照相館租來的。
親戚們照例都來捧場了,現(xiàn)場也熱鬧得很。
丁中和的幾個女兒也都在弄堂里等著看新娘子長得什么樣子,也許想跟她們的姑姑比一下。
她們后來告訴石季婉說:“剛才看見你們娘,其實真沒什么好看的。”
當然了,在她們眼中,什么人都比不上她們自己的姑姑好看。
可是既然姑姑都已經(jīng)離婚了,她們還有些耿耿于懷地比較著李素君這個后來的人。
第二天早上,李素君陪房的女傭劉媽,拿了一個心形的洋鐵盒裝了喜糖來給石季婉姐弟。
“這些小盒子真別致。”吳媽說,“以前都是繡荷包裝喜糖,現(xiàn)在盒子更好?!?p> “主要是麻煩少,”劉媽說,“喜糖送來就是裝在盒子里了,省得再往荷包里裝?!?p> 石季婉吃了幾個,剩下的都給了吳媽。
“這盒子倒方便,可以裝個小東西?!眳菋屨f。
石季婉說:“那就你就留著吧。”
姐弟二人直到午餐時才見到新娘子,在餐廳里等著他們下來吃飯。
老媽子們預(yù)備好了一張小紅毯,姐弟兩個跪在上面磕頭,按照吳媽教的,叫新娘子為“娘”。
“哎喲?!毙履镒影l(fā)出禮貌的驚訝聲,身子向前探著,伸出手來像是要攔住他們。
石季婉心想,其實這和以前向私塾先生磕頭差不多,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她給新娘子磕完頭后,站起來又向石玉舟磕了一個頭,嘴里喃喃地說:“恭喜爸爸。”
石玉舟稍稍欠了欠身。
然后是傭人們進來行禮,先是男人半跪行禮,然后是女人請安。
大家坐下來吃飯。
李素君夾了雞肉放進石季婉姐弟面前的碟子里,石玉舟和她說話時,她只是微笑地聽著。
午飯后,新婚夫婦出門拜客去了。
石季婉溜進了客廳。
客廳里還是她曾經(jīng)熟悉的味道,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shè),赤鳳團花地毯。
但是,淡淡的灰塵味里,又夾雜著一些花香——多了兩盆花。
桌子上放著四色糖果,也許是為了招待客人用的。
她拿起糖果便吃。
石本涵進來了,看到姐姐在吃糖果,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也在旁邊坐了下來,和她一起吃起來。
兩個人一聲也不吭,像是比賽似地,只是默默地吃著糖果。
不一會兒,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的花生糖都快要吃光了。
李素君陪房的女傭劉媽見了,也不作聲,急忙打開糖罐子,又抓了兩把來給他們吃。
“吃吧,多著呢。”劉媽說。
石季婉雖然吃著糖果,但心里卻覺得這好像是一種變相的賄賂。
吳媽進來同劉媽說話,也沒叫他們留著點肚子吃晚飯,兩個人仍是自顧自地吃著。
他們又吃了一會兒,這才微笑著走開了。
吳媽每天問石季婉:“進去了沒有?
她指的是石玉舟和李素君一起呆的吸煙室。
“沒有,說不定他們不要別人去打擾?!笔就裾f。
她覺得一日三餐見的面已經(jīng)夠多了。
吳媽說:“你又不是什么外人,他們肯定喜歡見你,你進去和他們說說話?!?p> “等會兒吧?!笔就裢泼撝?p> “他們已經(jīng)起來好一會兒了,現(xiàn)在進去正是時候?!?p> “里面有客人?!?p> “沒別人,就是你的十五表姑和十六表姑?!?p> 所謂的十五表姑和十六表姑,其實就是李素君同父異母的妹妹。
吳媽繼續(xù)說:“去跟她們說說話,親熱一會兒,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再等一會兒?!?p> 半個小時后,吳媽又回來了,低聲催促道:“進去。”
石季婉不情愿地站了起來,省得她又沒完沒了地催促下去。
但是進去之后,她除了問候一下父親和后母,和兩個表姑打了聲招呼之外,其余的時間就坐在一邊讀讀書看看報。
他們問她的時候,她偶爾說上一兩句話。
石玉舟再婚后,還跟前妻的弟弟做近鄰,出出進進都被人評頭論足,這不免讓人覺得非常的尷尬。
剛好石玉舟哥哥名下一幢別墅里的房客搬走了,房子空了出來。
那個地段現(xiàn)在貶值,房租也不貴,石玉舟于是就帶著全家搬了進去。
這幢別墅是石玉舟的母親結(jié)婚時的陪嫁。
石玉舟小的時候,一家人都住在這里,石季婉姐弟也是在這里出生的。
石玉舟的母親去世后,根據(jù)她的遺囑,這幢別墅分給了他的哥哥。
在石玉舟搬去天津后,哥哥嫌它太大,自己也不住,一直都在出租。
別墅位于麥德赫司脫路和麥根路的轉(zhuǎn)角上,隔著一條路就是蘇州河,過河就是閘北區(qū)。
它是清末民初蓋的房子,仿西方建筑,房間多而進深,后院還有一圈房子供傭人居?。粍e墅大概有二十多個房間。
住房的下面是一個同樣面積大的地下室,通氣孔都是圓形的,一個個與后院的傭人房間相對著。
平時這個地下室里就只放些雜物,算是個貯物間。
別墅隔壁的一塊地是石文珊的,她在那里建了兩條小弄堂。
李素君進門后不久,就把丁緋瓊陪嫁時帶來的幾個傭人給辭退了,把自己陪嫁的一些傭人補充了進來。
李素君和石玉舟都愛喝鴨舌湯,一樣喜歡進口的蘆筍罐頭,一樣鴉片成癮。
同時,李素君又有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深得石玉舟的喜歡。
更為重要的是,李素君屬于舊時代,不像他的前妻和妹妹,要出國,要離婚,不顧一切朝著新的時代飛奔,把他一個人拋在深深的孤獨里。
李素君沒有那么超前,也沒有她們那樣有抱負。
她仿佛是世上的另一個石玉舟,兩個人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在微醺朦朧的氛圍中,消磨掉無聊沉重的時光,感受著鴉片帶來的虛幻與快樂。
如此志同道合,兩個人自然相親相愛,相見恨晚。
李素君的到來,讓石玉舟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寂寞無助。
在李素君身邊,他感受到的是一個女子的細膩關(guān)懷,而不是從前被人冷冷審視的惶恐。
自從再婚之后,他是由內(nèi)而外,整個人都快樂了起來。
茶余飯后,他和李素君還自有一番唱和逗樂的情趣。
在做了石家姐弟的后母后,李素君一心想和前妻的所生的兩個孩子搞好關(guān)系。
她琢磨著,自己最小的弟弟妹妹在年齡上也同石季婉姐弟差不多,于是便帶著他們一同搬進了石家,好讓石家姐弟有個伴兒。
可是,石季婉生性內(nèi)向孤僻,看到比較陌生的人,一向話就很少,不善于交際應(yīng)酬。
只有和舅舅家的表姐或者年齡相仿的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在一起時,她的話才相對多一些。
自從后母來到這個家后,石季婉每逢從學(xué)?;氐郊液螅悴辉俚礁赣H的房間里去跟他討論文學(xué)方面的東西了。
家里面突然多了一個外人,這令一向敏感內(nèi)向的她,多多少少有些不習(xí)慣。
再加上那些關(guān)于惡毒后母的傳說,更令她內(nèi)心本能地排斥李素君的存在。
還有一點,也就是最根本的是,有了后母之后,他父親不再只屬于她和弟弟兩個人了。
后母不僅分去了屬于他們的一部分愛,而且,幾乎是堂而皇之地霸占了父親大部分的時光。
父親再也抽不出來時間關(guān)心她讀了多少書,寫了多少的詩和小說,更不會拿著她寫的那些東西去向客人們炫耀了。
所以,她感到非常的失落和寂寞。
空閑的時候,她常常跑到舅舅家或者姑姑家去玩,或者干脆把自己關(guān)進屋子里,任外面的人怎么叫,她就是不出來。
她不想和這些人打成一片,她不愿意加入他們的行列中去。
在她的心里,還是懷念著他們父子三個人在一起的那些舊時光。
而她性格溫順的弟弟石本涵,則與后母一家相處得很是融洽。
雖然知道石季婉對自己的到來有著一種本能的排斥感,但是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李素君一般還是等石季婉回家了才開飯。
她會給石季婉夾菜,詢問她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情況,偶爾也會談?wù)撘幌绿鞖夂腿粘5囊恍┬∈虑椤?p> 在李素君看來,只要她真心地去對待這個女兒,總有一天,石季婉會接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