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婉覺得四號沒那個膽子要老婆來醫(yī)院鬧。
這里的窮人害怕公家機關,不敢找他們的茬兒。
而且,現(xiàn)在是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怎么會舍得把叉燒丟棄在那里呢。
最開始的時候,學生們?nèi)ナ程么蝻垥r,常醫(yī)生的那些助手們還歡天喜地給學生們盛得滿滿的。
而現(xiàn)在呢,那些人一個個橫眉豎目的,好像大家欠了他們很多錢似的。
平時舀那么一小匙子的飯,還猛地摔在別人的盤子里;拌飯的肉醬也舍不得多給,簡直和打發(fā)叫花子差不多。
偶爾分給學生一滿盤食物,倒像是施了多么大的恩惠一樣。
對于學生,他們似乎越來越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他們借助于學生的名額分到糧食,然后克扣下來,偷賣出去。
也許四號就是發(fā)現(xiàn)了之后威脅他們,所以被他們滅口了。
反正在醫(yī)院里,多一個病人少一個病人,日本人肯定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可是,偷竊皇軍的物資拉出去賣這種事情,日本人肯定是會在乎的。
她手里可是有一張日本人的名片。
想到這里,石季婉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鼓起勇氣,去找常醫(yī)生。
“什么事?”他坐在辦公桌后,抬起頭來。
似乎已經(jīng)不記得她上次來找過他,也不記得她曾經(jīng)打斷過他陪日本人來巡視。
“午安,常醫(yī)生?!彼兄?shù)卮蛑泻簟?p> “有什么事?”
“我以前問過你,就是幫我們買船票回上海的事?!?p> “抱歉,我?guī)筒簧厦?。”他冷冷地說。
“上次你也這么說,所以日本人來的時候我才會找他們。日本人要我到軍部去,我不知道該去不該去。要是他們問起這里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么說?!?p> 生平第一次,她只能靠自己了,這給了她很大的勇氣,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是說,萬一日本人問起這里的軍用物資,還有四號病人——”
“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彼酒鹕韥?,“我很忙,所以——”
“是這樣的,常醫(yī)生,萬一他們問起四號是怎么死的,我該怎么說?”
他皺起了眉頭:“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且我很忙,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p> “常醫(yī)生,我來找你是因為你一直很好,又很幫忙——”
“我沒幫過你的忙,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他生硬地說。
“你接下這份工作,幫助受困的學生,就證明你是一個好人。我們又都是中國人,除非是逼不得已,我不會去找日本人的。”
“我不知道你是誰,到底想要什么。”他繞過桌子,朝她走過來,“請你離開?!?p> 石季婉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她大聲嚷道:“我們只想回家。兩張回上海的船票,什么艙位都行?!?p> “請你離開。”
“我們會付錢?!彼幻孀咭幻嬲f。
她把談判的結果告訴了卡特里娜。
“你有沒有提到我?”卡特里娜問道。
“之前說過,他們應該知道?!?p> 卡特里娜沉默了一會說:“其實不應該去找他。”
“真對不起,把你也拖下水了?!笔就裼X得很抱歉,現(xiàn)在把卡特里娜也置于和她一樣危險的境地了,常醫(yī)生會報復她們么?
“算了,我們注意著,時刻小心點就是了?!笨ㄌ佧惸妊b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他們不至于敢怎么樣吧。”
“你不是剛才暗示他,四號的死與他們有關嗎?”
“嗯,我覺得他看起來有些緊張?!?p> “四號的事,可能也真的和他脫不了干系,反正他是這里的負責人。”
兩個人忐忑不安地度過了兩天,晚上一再地檢查門鎖,看看是否已經(jīng)鎖好。
雖然她們覺得常醫(yī)生未必真的對她們怎么樣,但是兩個人其實內(nèi)心還是有些害怕,在這樣的亂局中,什么樣的事情可能都會發(fā)生。
第三天晚上,快要熄燈的時候,有個女生來到她們的房間,是傳說中常醫(yī)生“后宮”中的一個。
她遞給石季婉一個信封:“給你的,石季婉?!?p> 石季婉看到上面并沒有署名,她拆開來,抽出一張紙,開頭印著南洋航運公司的字樣。
她一時激動起來,幾乎看不清信上的字:
“持單人可于五月二十日前購買二等艙船票一張及三等艙船票七張。
簽名人:商務經(jīng)理,安德生”
“常醫(yī)生說,是給想回上海的學生的,可是他也只能弄到八張票?!蹦桥忉屨f。
“請告訴他我們非常的感激,謝謝常醫(yī)生?!笔就衽d奮地說。
“我去問問其他幾個人要不要回去?!笨ㄌ佧惸日f。
“常醫(yī)生說你們得自己說好幾個人走,他把信交給石季婉,因為是她去找他的。”那女生說。
“我去問問那些俄國學生,還有那個猶太女孩萊西。”卡特麗娜說。
“人不夠的話,也犯不著領八張票吧?!笔就駥ㄌ佧惸日f。
“不領票——你瘋了嗎?可以拿到黑市上去賣啊!”卡特麗娜一向是精明得很。
“你們要回上海了?!蹦莻€女生很向往地說,“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彼穆曇艉苄?,生怕別人聽到似的——也許是怕常醫(yī)生不同意?
卡特麗娜回來了,多出來的六張票都有人要。
畢竟賣給黑市,也只是空想而已。
“他們說票是你弄來的,二等艙應該歸你?!笨ㄌ佧惸日f,“大家都說黑市也只買得到三等艙,價錢再高也買不到頭等艙和二等艙?!?p> 當晚,兩個人興奮地說了好久才睡覺。
輪船公司預計二十三號開船,船名暫時不知道,行李只限帶拿得動的。
兩個人到銀行把存款都提了出來。
付了船票之后,卡特麗娜還剩下一百四十塊錢。
銀行不肯給她小額的鈔票,能把存款都拿出來,已經(jīng)是很幸運了。
“要不你幫我?guī)??”她對石季婉說。
“分開帶好了?!?p> “三等艙人擠人,你帶著更安全?!?p> “好吧,可是我不也放在皮包里,縫進我的衣服里怎么樣?”
“夏天衣服看得出來?!?p> “吊襪帶呢?”
卡特麗娜在吊襪帶里縫了布襯里,將幾疊鈔票夾了進去。
剩下的鈔票,縫進了石季婉的一件胸罩里。
開船那天,同行的俄國男生幫每個人叫了一輛黃包車。
石季婉坐在座位上,行李擺在腳下,極大的喜悅四平八穩(wěn)地蕩漾在她心里,在明亮火熱的早晨中,她看著香港匆匆掠過。
到了碼頭,八個人取出文件給哨兵檢查,魚貫而入。
碼頭上只有他們八個人,岸邊停著一艘輪船,又小又舊,上面刷著日文。
“等一下我來找你?!笨ㄌ佧惸日f完,便同另外幾個學生拖著行李走上短短的舷梯,進了船下方的艙門。
日本兵伸手要石季婉的船票,看了一眼之后,便揮手要她走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