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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情詩與劍榜

第6篇 祖父的遺骨

開元情詩與劍榜 長慶二年 4845 2021-10-17 20:35:50

 ?。≒S:這篇節(jié)選翻譯自唐朝鄭還古的《博異志·劉方玄》,本來是在這里面看王昌齡大叔的一次離奇怪談遭遇的,但是看到這篇非常有感覺,所以補充演繹在這里。杜甫的孫子也有把爺爺杜甫的遺骨千里送歸洛陽的經(jīng)歷。非常感謝書友取名好麻煩的支持?。?p>  回到闊別三十年的故鄉(xiāng),劉方為祖父遷墳。

  老家變化很大。處處聳立的水泥森林,燦若白晝的閃爍霓虹,讓劉方?jīng)]辦法把它與記憶中的細(xì)瓦木屋、逼仄窄街聯(lián)系起來。

  回來了,但又好像沒回來。只需帶走祖父的骸骨,就可以即刻踏上歸途,不帶走一片云彩。

  在老長途汽車站邊隨便吃了點晚餐,飯后在城區(qū)的河邊散步,緩緩的流水聲總算給人一點熟悉。沿河出城二十里的北岸高坡,祖父便葬在那里。祖父小的時候,夏天總和他的那一幫小伙伴,眼巴巴地守候在河岸邊,看著上游有沒有從城區(qū)飄來的西瓜皮——第一個看到的一定要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搶過瓜皮狠狠啃上兩口未盡的瓜瓤。

  這故事到劉方小的時候,聽起來已經(jīng)十分荒誕了。一來西瓜不是什么稀罕水果,只要喜歡,一天吃二十個也沒關(guān)系;二來小河經(jīng)過城區(qū)化工廠后,河水黢黑惡臭,誰都要躲著走。莫說別人啃過的瓜皮,就是漂著現(xiàn)金也掂量著要不要去撿。

  對小孩來說,對河里漂著的東西,只剩一樣感興趣。

  那就是死人。

  或者說,種種關(guān)于河中死尸之類的詭異傳說。

  無論何時,總不幸的人淹死在河里。有的發(fā)現(xiàn)得早被撈起,有的就成了順流而東的浮尸。劉方從未親眼看到過,但是鄰居姐姐言之鑿鑿地說,曾經(jīng)有一具浮尸漂到他們家這里的竹林邊擱淺了,被她兩個同學(xué)首先發(fā)現(xiàn)。

  「我兩個同學(xué)正在竹林里玩呢,累了說坐下休息休息。一屁股坐下,嘿,真軟!說竹林里怎么還有沙發(fā)坐呢?回頭一看!哇!嚇?biāo)懒耍 鞘w已經(jīng)高度腐化,腫得像豬似的……」

  劉方既感覺可憐又無比害怕,以至于后來很多年都繞著那片竹林走。長大后問周圍哥們,有沒有聽說過很多年前某河邊的無名浮尸,人人都肯定地說有,但人人說的情況又完全不同,讓劉方有種錯覺,這條河里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浮尸漂過。

  鄰居姐姐離開家鄉(xiāng)去讀職業(yè)學(xué)校時,劉方又為這件事問了她一次。

  「沒有。哪有這種事。」

  「可你明明說是你同學(xué)親眼發(fā)現(xiàn)的……」

  「亂講!那些都是騙小孩子的啦!——好啦,拜拜啦!臭弟弟!」

  年幼的劉方無比委屈,想說你知不知道你隨隨便便幾句話讓我害怕了多少年!

  不過鄰居姐姐是個撒謊精,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與生俱來。劉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她漏洞百出的恐怖故事深信不疑。

  后來這個姐姐在讀職業(yè)學(xué)校期間忽然失蹤了,說什么的都有,以至于鄰居阿伯阿嬸絕望地去河流的涵口去打撈,最終卻一無所獲。

  想到這里,劉方有些感概,也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鄰居姐姐有沒有被找到,希望她平安無事吧!

  想了從小到大的很多事情,似乎自己并沒有把老家的一切給遺忘。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燈影昏暗處,冷風(fēng)吹來,沁心涼意。尋思著快一點找家酒店住下,可不知不覺離城中心光亮處有些遠(yuǎn)了,險些一腳踩進水坑。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左手邊有一家老舊酒店,在渾濁的夜色中,「人皮酒店」四個鮮紅大字格外醒目。

  人皮酒店?

  劉方驚愕了一下,甚至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剛剛來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這樣一家店。此刻就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占地面積不小,可四周又靜悄悄的,死一般的沉寂。

  從繁華的鬧市中走來,忽然置身這樣一座怪異酒店前,起碼二十年前的裝修風(fēng)格,說不出的詭異。

  等劉方揉了揉眼,再仔細(xì)朝招牌看去,忍不住啞然失笑。

  什么「人皮酒店」?分明是「大陂酒店」,年久失修,那紅色霓虹燈管不良,導(dǎo)致看起來成了殘體字,“大陂”只剩下“人皮”。

  「啪啪」,兩聲噪響,“大”字那一橫忽然又亮了,「人皮酒店」變成了「大皮酒店」,看得劉方撲哧一笑,轉(zhuǎn)身就進了這家「有點皮」的店。

  大陂酒店,可能以前是縣城很出名的「大陂茶館」,陂就是河岸邊。大陂茶館當(dāng)年是縣城最好的茶館,也是祖父的最愛,一壺茶,一碟點心,祖父能一呆一上午。劉方小時候最喜歡吃「油香」,這是用糯米面和蜜糖做的一種炸食,香滑無比,價格卻比普通點心貴一倍。祖父到縣城總要買了帶回去給他吃,也只給他一個人吃。這么多年過去,茶館變成酒店,也不知那種做「油香」的技藝還在不在。

  反正,祖父是永遠(yuǎn)不在了。

  前臺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湊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前臺的姑娘正趴著睡覺。

  劉方看了看表,也才九點多,這就準(zhǔn)備打烊休息了?可能縣城還是生活節(jié)奏慢吧!

  「小姐,小姐——」

  「唔——唔?」

  燙著過時卷發(fā)導(dǎo)致顯老的前臺小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臉木訥地看著他。

  「小姐請問一下有沒有賣半島鐵盒——啊不,」劉方頓了下:「請問一下有沒有大床房,帶窗靠河?」

  「有啊,你從前面右轉(zhuǎn)上二樓右手邊就有了?!?p>  「噢,好,謝謝。」

  「不會?!?p>  找到自己的房間后,劉方便重重躺倒在大床上。房內(nèi)擺設(shè)陳舊,燈也昏黃,處處透著落伍過時的氣息。想來生意也不是很好,幾乎沒聽到隔壁左右有其他人入住的聲音。

  但劉方卻感覺不錯,二十年前,他做夢也想住在這種樣式的大房子里,在當(dāng)時來說已然十分不錯。祖父忙碌五十年,并沒有住上這樣的房子。

  也沒能多享幾年福。

  敞開的窗戶依然能聽見河水流淌的聲音,讓劉方內(nèi)心安穩(wěn),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夜過半。

  冷風(fēng)從窗口灌入,冷得劉方受不了,打起了寒顫,可不知為何,迷迷糊糊間眼皮就是睜不開,嗓子眼也凍得有些刺痛。

  渾噩里好像聽到隔壁有人說話,聽起來那樣熟悉,帶著本地口音的老人喃喃著:「那年我家阿旋還小,最喜歡坐公園那種晃來晃去的搖搖椅,回到家也鬧著要坐,沒辦法,我就扮馬給他騎,逗他玩。阿旋不肯坐穩(wěn),一會兒偏到左邊,一會兒偏到右邊,我又怕他摔著,總是用手去兜著——結(jié)果壓壞了老漢我的左胳膊。以后啊,只要一下雨,我的左臂就會酸疼難耐。今晚又是這樣,看來明天又要下雨了……我家阿旋生下來頭頂有兩個『旋』,長大了一定很聰明。不知道他有沒有當(dāng)了大官?掙了大錢?要是當(dāng)大官的話,不知道還記不記得老漢?。俊?p>  劉方冷得不行,卻又想豎起耳朵聽,似乎有人在模糊地應(yīng)答那老漢,兩個人絮絮叨叨,吟聲切切,像是包含了許多酸楚,卻根本聽不清是在說什么。這之后過了很久,才由聽到那老漢說:“從前我家阿旋最喜歡唱的一首歌,是臺灣電視劇里的一首歌,他那奶聲奶氣的小嗓子,唱起來可好聽啦!

  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

  野火燒不盡,風(fēng)雨吹不倒……”

  老漢說著,自己哼了起來,末了忽然感慨一句:「悠悠天不老,但是我們終究還是老咯!孩子們以后會怎樣,我們也看不到了……」

  劉方聽到這里,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就要哭出來:

  阿旋,我小時候就叫阿旋?。?p>  祖父說我生下來就有兩個旋,是「調(diào)皮又機靈」的象征,一定要叫我「阿旋」!

  祖父啊祖父,是你在說話么?你可知道,阿旋好想你!這么多年,我生活得又多么不容易……

  寒氣愈發(fā)凜冽,凍得他渾身亂顫,可仍然無法從該死的夢魘中蘇醒。

  我真的要被凍死了……

  就在劉方恍惚著漸漸失去知覺時,忽然身上蓋上一層溫暖,讓人好像回到了童年母親的懷抱。

  暖和呵,暖和!

  窗外,淅淅瀝瀝響起了細(xì)雨聲。

  ……

  劉方醒來時,天還沒亮,窗外瓢潑大雨聲吵得不行?!腹幌掠炅??!顾?,發(fā)現(xiàn)身上蓋了件衣服,卻又不是自己的,莫名其妙的。將衣服扔在一邊,開燈,燈不亮。「床又硬,屋又差,連空調(diào)都沒有,這店是開不長了!」他嘟囔著,以后決計不會為了情懷而去住老破旅店了。

  下樓的時候,前臺小姐也不見了身影,上下兩層空蕩蕩的,更覺孤寂。

  離開「人皮酒店」,劉方大步邁向城中心。

  與前來接他的堂弟一起吃過早飯后,驅(qū)車往祖父墓地而去。

  「你看看,我說晚上接你,你不讓。晚上挨凍了吧,老家冷?!?p>  「沒事。大晚上懶得叫你,我也正好逛逛。老家變化大,洋氣了。就是我昨晚住的店不好?!?p>  「住的哪啊?」

  「大陂酒店?!?p>  「什么?」堂弟格外驚異:「再說一遍?」

  劉方重復(fù)了一遍。

  「開什么玩笑!」堂弟表示劉方完全在搞笑,因為——

  縣城是有一家大陂酒店不假,就是以前大陂茶館的老板開的,可是早在十幾年前就一把火燒沒了。

  「亂講!」劉方也有點不悅。我住哪里不知道?字我不認(rèn)識?

  要不是為了早點跟你回合,大床房還送了早餐券呢!

  說實話,就想再嘗嘗他家的油香。

  「真不騙你!」堂弟見他說得有板有眼,臉色漸漸有些不對了。對劉方說,大陂酒店當(dāng)時開業(yè)的時候也是很隆重?zé)狒[的,名嘴剪彩,群星獻藝,當(dāng)時算縣城最上檔次的飯店。

  可是開業(yè)沒幾年,因為發(fā)生火災(zāi),直接燒了個干凈。不幸中的萬幸,當(dāng)時是淡季,并沒造成更可怕的人員傷亡。以后一直說要拆掉重建,可不知為什么遲遲動不了工,至今還是那副煙熏火燎的樣子,平常根本沒人往那邊去。

  「那地兒可邪門了!」堂弟說話看起來不像鬧著玩的:「雖然荒廢了很多年,可是不時有人說在晚上看到大陂酒店營業(yè)了,燈紅酒綠,死去的前臺小姐還笑盈盈地招呼人進去呢!那誰敢進?」說著,他聲音壓得更低:「聽說,還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廢樓里,發(fā)現(xiàn)了被凍死的人,臉上還都掛著笑意呢!」

  「我可去你的吧!」劉方有點小怕怕,呵斥了堂弟,覺得他肯定跟鄰居撒謊精姐姐一樣在戲弄自己,雖然昨晚的確有點古怪。

  「你不信,等回頭我?guī)闳ツ沁吙纯慈?!?p>  「算了吧!今天最重要的,還是給祖父遷墳??!」

  ……

  大雨直到中午時才停歇。

  讓劉方忘掉昨晚酒店遭遇的是,他竟然在墓地看到了幾十年不見的鄰居姐姐,她們家也要遷老墳。

  你不是——

  從家人口中得知,鄰居姐姐當(dāng)年跟家人鬧別扭,離家出走,嚇得家人們不清??墒堑群髞硐肭宄耍突貋砹?,現(xiàn)在家庭很美滿。

  雖然還想問問她的同學(xué)當(dāng)年有沒有發(fā)現(xiàn)浮尸,可轉(zhuǎn)瞬又覺得太小兒科,沒必要了。

  午后。

  劉方和叔伯兄弟們輕手輕腳地移開祖父墳?zāi)沟姆馔粒”〉墓啄撅@露出來。這是祖父自己給自己百年之后選購的,不舍得多花錢。哪知道百年才過一半,他便撒手人寰。

  「阿爺走之前一個月,」二姑邊說邊抽泣:「我給他買了一件毛呢子大衣,他說這一輩子,哪穿過這么好的衣服!舍不得穿。我說穿壞了以后再買!他就笑,還是沒穿過兩回。這就帶到下面了。阿爺啊阿爺,我沒享過一天福的阿爺!」

  「阿爺!」

  二姑一哭,大姑也跟著一起哭起來。劉方也忍不住側(cè)過身擦了擦淚。

  棺材蓋緩緩移開,漸漸露出里面祖父發(fā)黃的骨殖,這一瞬間全家的女眷全都控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劉方摟住二姑安慰她。

  接下來就是撿骨殖,由長孫劉方來做。他小心翼翼地將祖父的尸骨撿起,放入盒中。二十多年過去,雖然肌體已散,僅余骨殖,但是滌卡的褲子、上身的襯衫都還沒腐爛,人形宛然,姑媽一件更舔悲痛,淚珠漣漣。

  「奇怪!奇怪!」二嬸忽然道:「阿爺?shù)囊r衫褲子都還好好的,大衣怎么沒有了?」

  「腐爛了吧?」

  「那也不能全爛沒了??!」

  這下大家就奇怪了,那大衣明明當(dāng)年是親見著穿在祖父的身上下葬的。

  「不會是誰訛了老人家的東西吧?」四嬸陰陽怪氣道。

  幾個人為了這事爭論起來,喋喋不休。

  劉方不說話,忽然捧起祖父的髑髏,看著頭顱中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淚如雨下:“我知道在哪?!?p>  昨晚,蓋在我身上。

  詩曰:

  阿爺送我青楓根,不記青楓幾回落。

  當(dāng)時手刺衣上花,今日為灰不堪著。

  青楓,相思樹也。

  原文:山人劉方玄自漢南抵巴陵,夜宿江岸古館。廳西有巴籬隔之,又有一廳,常扃鎖。云,

  多怪物,使客不安,已十年不開矣。中間為廳,廊崩摧。郡守完葺,至新凈,而無人敢入。

  方玄都不知之。二更后,月色滿庭,江山清寂。唯聞籬西有婦人言語笑詠之聲,不甚辨。唯

  一老青衣語稍重而秦音者,言曰:“往年阿郎貶官時,常令老身騎偏面騧,抱阿荊郎。阿荊

  郎嬌,不肯穩(wěn)坐?;蚱谧??;蚱谟?。附損老身左膊。至今天欲陰,則酸疼焉。今又發(fā)

  矣。明日必天雨。如今阿荊郎官高也,不知有老身無?”復(fù)聞相應(yīng)答者。俄而有歌者,歌音

  清細(xì),若曳縷之不絕。復(fù)吟詩,吟聲切切,如含酸和淚之詞,不可辨其文。久而老青衣又

  曰:“昔日阿荊郎,愛念‘青青河畔草”,今日亦可謂‘綿綿思遠(yuǎn)道’也。”僅四更,方不

  聞。明旦果大雨。呼館吏訊之,吏云:“此西廳空無人?!狈綌①e客不敢入之由,方玄因令

  開院視之,則秋草蒼占沒階,西則連山林,無人跡也。啟其廳,廳則新凈,了無所有。唯前

  間東柱上有詩一首,墨色甚新。其詞曰:“爺娘送我青楓根,不記青風(fēng)幾回落。當(dāng)時手刺衣

  上花,今日為灰不堪著。”視其言,則鬼之詩也。館吏云,此廳成來,不曾有人居。亦先無

  此題詩處。乃知夜來人也,復(fù)以此訪於人,終不能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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