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薛家
寒夜寂靜,白日里巍峨的長明宮仿佛在夜色中睡了去,只有盞盞風(fēng)燈照亮這一條又一條在黑暗中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巷。
這般的長巷,仿佛通往幽冥。
鄧公公提著風(fēng)燈半躬著身子走在喬稷身側(cè),為他照亮腳下的路。
喬稷走在長巷中,長巷到此便沒了兩側(cè)的風(fēng)燈,唯有鄧公公手上這一盞在他跟前暈著昏黃的光。
前方一片黑暗,他仍在往前。
他一言不發(fā),并不明亮的光火照在他臉上,讓他看起來好似比白日里老了好幾歲。
“陛下,到了?!焙诎抵校嚬O铝四_步。
在他身旁,是一座無人看守的宮殿,亦沒有一盞燈火,在夜色之中就好像一只蜷縮著已經(jīng)死去的鳥獸,死氣沉沉。
“在這等著朕吧?!眴甜⒃陂T前停了許久,這才淡淡道。
“是,陛下。”鄧公公將風(fēng)燈遞到喬稷手里,躬著身退到了一旁。
待得喬稷獨自走進了這宮殿之中,鄧公公這才從懷里摸出一只火折子,取了掛在這宮門旁早已布滿了灰的老燈來點上。
看著與燈火在黑暗里漸漸瞧不見了的喬稷的背影,鄧公公重重嘆了一口氣。
厚重的殿門被推開,發(fā)出沉悶的失修之聲,從門上落下的厚厚的灰嗆著喬稷的鼻,讓他咳嗽連連。
儼然這是一座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宮殿,灰塵無處不在,蛛網(wǎng)更是隨處可見。
然既是廢棄多年之地,萬萬人之上的喬稷又怎會到此處來?
喬稷提著燈,在這死寂的廢殿里慢慢踱了一圈,最后走到殿中東面案上一副未下完的棋盤前,停了下來。
視蒲團上的厚厚灰塵于不見,喬稷在棋盤一側(cè)的蒲團上跪坐下身,將手中風(fēng)燈的燈罩拿開,親自點亮了案上的燭燈。
燈火映著棋盤,也映著每一顆棋子。
即便棋子被灰塵所覆,卻仍看得出不管上棋盤上還是棋盒里,不管是黑子還是白子,無一不細(xì)膩油潤!
這竟是一盤玉棋!每一顆棋子都完美無瑕的白玉及青玉,便是棋盤,亦是一塊上好的黃玉雕磨而成!
喬稷用衣袖拂去棋盤上的灰,而后對著對面空空無人的位置出神。
良久良久,才聽得他嘆聲道:“貴妃啊,你走之后,這后宮之中再也沒有誰人能與朕對弈的了,朕……著實想念你?!?p> 暗夜寂寂,唯聞他自己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宮殿里低低回蕩。
喬稷兀自從自己面前的黑子棋盒里夾起棋子,落到棋盤上。
“貴妃,你說是不是你在天上看著他守著他,所以那孩子成了如此模樣還有姑娘鐘情于他愿嫁與他?”喬稷又拿起一枚黑子,卻是看著棋盤遲遲沒有落子,而是又將其放回了棋盒里。
“朕竟沒有注意,這早已是一盤死棋?!眴甜⑿χ猿埃筇忠粨],竟忽地掀翻了棋盤。
“啪啦啪啦——”棋子掉落在地,棋盤也翻到了他對面的另張蒲團上。
本是平靜的他心口此刻起伏得厲害,他那雙不失威嚴(yán)的眼里是烈烈燃燒的怒火。
過了許久,他才又冷靜下來,看著散落了一地的玉棋,沉沉嘆氣道:“貴妃啊,從今往后,朕再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再聽到任何與他有關(guān)的事?!?p> 夜,愈來愈深,亦愈來愈寒。
*
臘月十八,宜婚嫁。
喬越習(xí)慣了早起,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從軍多年早已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也因為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十六不在身旁,他需要花掉大半日的時間來完成洗衣做飯的事情,做完這些,他還需要做別的事情。
今日他多淘了些米下鍋,熬得比前些日子稍像話了些,不過還是冒著一股焦糊味。
他盛了兩碗粥,拿了兩雙筷,放到了桌上。
只他自己一人,又為何要盛兩碗粥備兩雙筷?
這兒除了他,還有誰?
只見他摸索著將筷子放好后,兀自客氣道:“閣下盯著喬某已兩個旬日,現(xiàn)年關(guān)已近,閣下若是不嫌棄,便喝了這一碗粥,早些歸去為好。”
空無第二人的庖廚,他卻是在與誰人說話?
莫不成他已成了一個傻子?
但看他面色如常,又怎會忽然之間成了傻子?
他當(dāng)然不會是傻子。
因為本是無人的庖廚門外,忽地就出現(xiàn)了一個人。
一個二九模樣的女子,眉清目秀,玲瓏嬌俏,端的是楚腰衛(wèi)鬢裊裊婷婷,玉貌花容。
不過本該俏生生一人兒,眉眼間卻多了一股銳利,刀鋒般的銳利。
她站在門外,冷冷盯著喬越。
喬越卻是朝她做了一個“請坐”的動作。
女子走進庖廚來,卻沒有落座,更沒有看桌上那冒著熱氣的粥一眼,她的全部神思都集中在喬越身上,仿佛她面對的不是一個腿不能動眼不視物的殘廢,而仍是那個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
“你知道我盯了你兩個旬日?”女子死死盯著他,心覺不可置信。
他明明已是一個身中了奇毒的殘廢,又如何還能察覺到她的存在???
若非想要知道個究竟,她絕不會現(xiàn)身。
“喬某還知道此前數(shù)次到敝府來探喬某情況的也是閣下?!眴淘矫嫔绯?,語氣平靜,“不過不曾想閣下是女兒身罷了。”
女子震驚更甚。
他雙眼已瞎,她又更是在做男子裝扮的同時服下了易聲丸,他竟能在不過三兩句話的短短時間內(nèi)知曉她是女兒身!
不僅如此,他甚至知道她這并非第一次到平王府來!
這個男人……殘了廢了仍有如此敏銳的感知力與洞察力,可想而知從前的他究竟有多可怕!
難怪姜國如此忌憚他,非要他們薛家廢了他不可。
女子深吸一口氣,又問道:“那你可知我是何人?”
喬越卻是微微搖頭,依舊平靜道:“不管閣下為何人,如今的喬某都奈何不了閣下,亦奈何不了任何人,更威脅不了任何人?!?p> 即便他沒有回答女子所問,但女子從他從容不迫的模樣看,知曉他心中必然明了,不過是不想說罷了。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女子眼神更冷,聲音也更冷。
“閣下若是想取喬某性命,又何須等到此時?”喬越語氣淡淡,聽不出絲毫喜怒,“況且,姜國以及薛家要的是喬某生不如死,又怎會輕易了結(jié)了喬某的性命,閣下說是也不是?”
明明是一個瞎子,卻能看透所有事情。
女子睜大著眼打量著喬越,仿佛才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
“你倒是個硬漢,能受得住我薛家的毒至今仍能忍著不去死?!迸涌聪騿淘降难凵窦扔姓痼@,亦有敬佩。
難怪大哥怕他,二哥敬他。
不時來盯著他已經(jīng)一年了,她這還是第一次深切體會到為何大哥會怕他而二哥會敬他。
喬越放在腿上的雙手則是在這時驀地輕輕一顫。
當(dāng)真如他所想,她乃薛家的人,幸而這兩月她不在,否則溫姑娘為他解毒一事便被知曉了。
“我叫薛清婉。”女子一瞬不瞬地盯著喬越,倨傲道,“我盯著你,是要看你究竟能撐到何時?!?p> 薛清婉說完,這才垂眸看一眼桌上他成給她的那碗粥。
糊得難看。
她收回視線,轉(zhuǎn)身離開。
喬越則是把這碗粥拿到自己面前來,一并吃了。
軍中糧食金貴,他早已養(yǎng)成丁點不浪費的習(xí)慣。
他吃著熬糊了的粥時在想,或許,只有溫姑娘不嫌棄他做的東西。
當(dāng)喬越放下碗筷時,他隱約聽得有人在他府中揚聲大喚。
“敕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