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宮
正值梅雨時節(jié),這幾日淅淅瀝瀝的雨一直沒停,零星的雨水從紙傘的邊緣低落在地上。
兩個執(zhí)傘的丫鬟各提著一個食盒走在宮內(nèi)的小徑上。
宮女四周看了看,環(huán)抱著手臂抖了抖身子,說道:“每日來這都聞得到血腥味兒,這地方還偏僻,當(dāng)真是嚇人。”
“可不是么,元清宮從高祖皇帝那時起就是冷宮了,不知里面死了多少的人,本就不吉利?!绷硪蝗它c點頭附和著,“還是快些送完了走吧,那人也不一定能吃呢。”
宮女躊躇的應(yīng)了一聲,加快步子跟上另一人的腳步。
二人推開老舊的朱紅色殿門,繞過地上紛雜的落葉往主殿走去。
殿門從外上了把大鎖,宮女走到紙窗下,推開一道小門,將食盒推了進去,揚聲說道:“今日的膳食到了,我們一個時辰后再來收,姑娘好生用膳,我們先走了?!?p> 那宮女心里害怕,咕嚕吞了口口水,起身欲走。
正當(dāng)時,身后傳來一道啞聲,喊住了她:“且等等?!?p> 宮女身形一顫,站在她身側(cè)的朋友瞳孔微縮,驚懼的盯著從紙窗后印出來的人臉,踉蹌著險些跌坐在地。
宮女忍著害怕轉(zhuǎn)過身,瞥見那白戚戚的人臉,也是一個哆嗦,結(jié)結(jié)巴巴道:“姑、姑娘還有何吩咐嗎?”
沈若華心頭嗤笑了一聲,也不追究她的喚法,渾濁的目光有一絲涼意,出聲問道:“鐵衣軍歸京了嗎?”
宮女腿肚子發(fā)軟,強撐著說道:“歸、歸京了,是、是前些日子剛?cè)氲某情T?!?p> 沈若華眸子頓時亮了起來,上前抓住紙窗的窗欞,顫聲說:“皇上可有召見鐵衣軍統(tǒng)領(lǐng)?可有召見我哥哥!榮親王是不是死了?皇上該來接我了,他為何不來接我回宮?”
宮女訥訥的沒有說話,反倒是她的朋友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不屑道:“鐵衣軍統(tǒng)領(lǐng)沈大將軍的確是回京了,只不過并非是全須全尾的回來的。”
沈若華瞪大了眼睛。那宮女深吸了口氣說:“鐵衣軍統(tǒng)領(lǐng)陽奉陰違,欲要放榮親王及叛軍離開,被副統(tǒng)領(lǐng)一箭刺穿喉嚨,副將帶了沈大將軍的項上人頭回京呈給了皇上,皇上龍顏大悅,已經(jīng)加封蓉嬪娘娘為順妃,錦嬪娘娘為錦妃,今日便是兩位娘娘升位的慶典?!?p> “升位、慶典?”沈若華腳步虛晃,雙手死死捏著窗柩才穩(wěn)住了身形,那錦嬪為何人她不知,可那蓉嬪是誰,她卻心知肚明。沈若華眼眶微紅,氣息輕的幾乎聽不見,“皇上可有說,他要如何處置沈家?”
“皇上說了,沈副統(tǒng)領(lǐng)射殺沈戚,并上交兵符,算是將功抵過,日后不會連坐沈家?;噬弦彩强戳宋覀冺樺锬锏拿孀?,才寬恕了沈大人,沈大人也說了,日后他與一雙嫡出子女?dāng)嘟^關(guān)系,宗譜出名,沈若華與沈戚,再不是沈家兒女?!?p> “宗譜除名?”兩行熱淚順著沈若華猩紅的眼眶而下,“宗譜除名?哈哈哈哈,除的好啊!我真蠢!沈蓉,沈正平,公孫荀!你三人好算計啊!你們騙得我好苦,騙得我好苦——”
事已至此,沈若華再看不出這一回為她而上演的好戲,那她就當(dāng)真是愚不可及了。
門外的兩個宮女是順妃宮里伺候的人,雖不近前,可也能聽見幾個近前侍奉的人嚼的舌根。
圖了一時嘴快,不成想那屋內(nèi)的廢后又哭又笑狀似瘋癲,二人擔(dān)心攤上了事,連忙轉(zhuǎn)身跑了。
元清宮又沉寂了下來,沈若華環(huán)視了這一圈陰冷冷的宮殿,覺得自己的心比這宮內(nèi)還要冷。
她似是一座雕像一般坐在殿中,直到殿外惱人的咯吱聲響起,元清宮沉重的大門開了又關(guān)。
幾道輕盈的步子臨近殿門前,紛亂的長鎖碰撞的聲音響起,半晌才停了下來,殿門被推開,門后人說道:“娘娘,皇上只給了您半個時辰的功夫處置沈廢后,奴才們就在殿外頭候著,請您快著點?!?p> 沈若華耳尖動了動,這聲音,合該是公孫荀身邊的大太監(jiān)。
那這娘娘……
“本宮明白了,你出去吧。”沈蓉?fù)]了揮袍子,顰著一彎黛眉邁進正殿。
一道影子從側(cè)面狠狠朝她撲了過來,沈蓉半點不驚,眼看著那道身影還未近前,就被伏在她身邊的暗衛(wèi)一舉擒住,垃圾一樣的丟了出去,嘭的一聲撞在了殿內(nèi)的臺階之上。
沈若華低唔了一聲,啐出一口血水,抬起一張狼狽的面孔,掃視了一眼將她丟出去的暗衛(wèi)。
“是你?”沈若華愣了一瞬,旋即癲狂的笑了起來,“原來你們早在哥哥身邊安插了探子!原來你們早就打算要除掉我和哥哥!”
沈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她揮了揮袍子遣退了那暗衛(wèi),身后的丫鬟替她合上了正殿的大門。
沈蓉看著沈若華滿是恨意的雙眸,笑著說道:“我本是,想來給姐姐一個驚喜,沒想到已經(jīng)有多事的人把消息告訴姐姐了。等我出去了,定要著人好好教訓(xùn)?!?p> 沈蓉走到殿內(nèi)的雕花桌旁,伸出玉一般的指尖撫了撫桌面,嘖嘖嘆道:“瞧瞧。瞧瞧我們往日里風(fēng)光得意的皇后娘娘,現(xiàn)如今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
沈若華雙目赤紅。
沈蓉的心腹丫鬟勾唇一笑,附和著說:“娘娘,皇上已經(jīng)足夠仁慈了,皇后娘娘心腸惡毒無比,自私善妒。不但把玉美人推進了金盆淹死,還親手扼死了太后娘娘?;噬现粡U了她的后位,還未將她誅殺,已經(jīng)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寬饒了她了。”
“你住口!”沈若華低吼了一聲,沈蓉也玩味的笑了笑,故作惱怒的顰眉,“杏仁,不許信口胡謅了,你也不是不知,姐姐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陛下。玉美人死了,威武大將軍傷心過度上交兵權(quán),回家養(yǎng)老,豈不是天大的好事?!?p> “太后娘娘是太子的親母,本就不該存活于世,若非姐姐下了狠手替陛下除去后患,前朝大臣怎會對此事一點不加懷疑。姐姐可是陛下的功臣,姐姐不還盼著陛下將她接回宮去么?”
沈蓉一本正經(jīng)的說完,又撫掌大笑了三聲渾然不顧沈若華已然鐵青的面孔。
沈蓉笑夠了,虛抹了一把眼角的細(xì)淚,一臉諷刺說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是這么以為的?我的好姐姐?!?p> 沈蓉蓮步款款朝沈若華行去,悠悠道:“姐姐沒想到是今日這般局面吧。我那女中諸葛一般的姐姐,永遠(yuǎn)以為她把一切都掌控在手心。她永遠(yuǎn)都那么高高在上,目中無人!”
沈蓉扼住沈若華的下顎,往日溫和如水的神色,現(xiàn)如今滿是嫉妒和不甘,抹著鮮紅口脂的紅唇吐出的字眼薄情又惡毒:“可事實是,你就是一個蠢貨!你被大伯父和我母親哄騙了整整二十年……”
沈蓉湊到她耳邊,一字一句說:“我告訴過你嗎?其實,你我是親姐妹呢……”
沈蓉眼看著沈若華紅了眼睛,忍著劇痛在她手下掙扎,沈蓉輕而易舉的將她推倒,“大伯父……不,是爹爹,爹爹一直愛的都是我母親,如果不是你祖父強勢,爹爹絕不會委屈我,可偏偏因為你祖父家,我和娘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呸!”沈若華淚流滿面,“沈正平和金芳罔顧人倫,竟然做出這等下作不要臉的事!你說!我娘的死是不是金芳干的!是不是——”
“是又如何!”沈蓉上前一步,面目猙獰,“楊似梅她處處不如我娘,就因為她有個做太師的爹爹,就能占了我娘的位置嗎?分明是你娘下作,搶了本屬于我娘的男人!”
“沈蓉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金芳本是我娘的丫鬟,若非我娘扶持,她怎能嫁給沈正元!我娘掏心掏肺的對她,她卻如此對待我娘,畜生!畜生——”沈若華恨恨的扣著地面,十指指甲紛紛崩斷,一道道血痕滲入宮殿的地磚之下。
沈蓉輕聲笑了笑,“不論如何,我娘都已經(jīng)熬出頭了,父親已將我過繼到他的名下,日后,我就是尚書府唯一的大小姐,我娘就是尚書府的當(dāng)家夫人,而你,再也不配與我相比!”
沈蓉扶下身子,將沈若華面上被汗水浸濕的發(fā)絲攏到耳后,面上猙獰的神色又變回往日的波瀾不驚,她甚至噙著一抹笑容,“想必那幾個多嘴的宮人,已經(jīng)把沈戚的死告訴你了,那不知姐姐,可有聽見什么,有關(guān)麟兒的事?”
沈若華憤恨的神情僵硬了一瞬,強忍著害怕之心,說道:“麟兒早已被人劫走,又能有什么消息?”
其實沈若華并非什么也沒意識到,她畢竟是謹(jǐn)慎之人,故而在下手殺害太后前,她就把太子麟兒送去了好友白云錦的府上。白云錦的父親是朝中一品大員,只要白云錦保護的好,就算她出事,麟兒也能逃過一劫。
只是此事她瞞了公孫荀,對外只說麟兒在她回府省親時,被馬匪劫持了。
沈若華心跳如鼓,目光如炬的盯著沈蓉的眼睛。
沈蓉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冰冷的指尖劃過她的面頰,如同一條毒蛇。
“皇上知道姐姐不是全心信他,當(dāng)真是難過極了呢?!鄙蛉鼐従徯Φ溃骸叭舨皇窃平憬愦罅x將皇太子送回宮來,皇上都要為皇太子的安危,急的無法安寢了……”
沈若華如遭晴天霹靂。
“云錦……白云錦她!”
“姐姐智計無雙,只是白生了這么一雙漂亮的貓兒眼。”沈蓉嘖嘖感嘆,“姐姐當(dāng)真看不出,云姐姐癡慕皇上多年?姐姐知道錦嬪嗎?那是被皇上抬進宮中還不久的云姐姐呀?!?p> 沈若華張大了嘴,眼淚如同泉涌的滾落在地,像一只干涸在案上的魚,崩斷的指尖刺進肉中,她的神情都不變半分。
“只是可憐沈大將軍對云姐姐一片癡情?!鄙蛉氐痛怪^,咯咯笑了兩聲。
“不過還是多虧了云姐姐,將皇太子送回了皇城,否則的話,我的病當(dāng)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p> 沈若華紅著眼看去。
杏仁含笑站在沈蓉邊上,彎腰攙她,嬌聲說:“我們娘娘前些日子心口疼,皇上尋遍天下名醫(yī)都無人有醫(yī)治之法,巧的是夫人識得一位赤腳大夫,入宮來看,說娘娘是犯了個怪毛病,這毛病想要解決,唯有將至親之人的血肉混合藥膳吃下去,方才能好。”
“你、你……”沈若華撲朔著雙目,頭疼的似要炸開一般。
沈蓉輕飄飄的看著她,笑著說:“大夫有言,說這血肉不可太老,否則藥效不好,皇上急于為我治病,只好‘借’皇太子的肉來救我。”
沈蓉?fù)u頭晃腦,似是驚奇的對她說:“姐姐想的到嗎?皇太子剛剛滿月,竟能割下足足一盆的血肉呢,只可惜那做事的侍衛(wèi)太過實誠,割的忒徹底,就剩了個骨頭架子,怪嚇人的。”
“你怎么能、怎么能這樣!”沈若華喉頭哽咽,不停溢出的眼淚迷糊了她的雙眼,沈若華伸出雙臂,掙扎著要抓沈蓉,聲音一聲比一聲凄厲:“麟兒他才剛剛滿月……你怎么能割他的肉!你怎么能!割肉喂親,你算他哪門子的親!沈蓉你這個毒婦,你還我兒子!你還我麟兒——”
沈蓉迅速起身,慢條斯理的說:“我自然算不得他的親,所以呀,那足足一盆的血肉,只便宜了坤寧宮外的一條看門狗……”沈蓉仰天大笑,“真是謝謝我的好外甥了,哈哈哈——”
“沈蓉你不得好死!”沈若華眼前一片漆黑,她根本不敢想,那么一個小小的、尚在襁褓的孩子,最后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的模樣,沈若華只要一念,胸口便是一陣劇痛。
沈蓉拍了拍裙擺上不存在的灰塵,咳嗽了兩聲,門外便進了一人。
沈若華還未反應(yīng)過來,脖子便被狠狠束住,沈若華發(fā)出兩聲嗚咽,奮力的掙扎。
“念在皇太子‘救’了本宮一命,本宮今日就給你一個痛快的?!?p> 沈若華眼前漸漸朦朧,那一道艷色的身影緩緩朝殿外走去。
沈若華抬起一只手,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指尖憤怒的虛握。
她只聽見了咯吱一聲。
那是頸骨斷裂之聲。
元清宮徹底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