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至縣五柳村。
破舊的小屋里,陰冷潮濕,散發(fā)著一股腐朽的怪味。
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占據(jù)了屋子四分之三的空間。
以及看不出顏色的、凝固成一張鐵餅的被褥。
地上堆滿了撿來的舊衣服、塑料瓶子、還有隨處可見的排泄物,毫無立錐之地。
黑黢黢的瞧不見一點兒的日光,只有一個嬰兒拳頭似的燈泡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亮,但模糊的,像是隔了一塊厚重的毛玻璃,只能大概描出一個茍延殘喘的老人冰冷的輪廓。
縱使窗外天空碧藍(lán),一坨紅紅的暖陽高照四方,也給這間屋子帶不來絲毫溫度。
整個房間都散發(fā)出一股逼人的死氣。
……
六十來歲的佝僂婦人趙金旺走進了小屋,照例把在家里做好的燒麥、包子掛在了窗邊的釘子上,燈光昏暗,她并未細(xì)看,因此也為發(fā)現(xiàn)床上的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人已經(jīng)死亡多時了。
放下東西,趙金旺就走到了門口的火爐子邊,升起了火。
也是照例,她燒了一壺開水。
拿了毛巾去給床上的老人擦拭身體。
掉了漆的搪瓷盆子咣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熱水灑了一地,冷硬的大便因此有了丁點軟化,散發(fā)出濃濃的惡臭。
趙金旺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不相信似的,用手在老人身上又是掐,又是擰的。
可是老人沒有一點動靜,身體冰冷的就像是冬天冰柜里的啤酒,讓人遍體生寒。
她跪在地上,伏在床邊痛哭起來,撕心裂肺:“媽……都怪我,我早就知道你這樣一個人不行…….媽,我接你回家你總是不去,我要早把你接去就不會這樣了…….媽,你睜開眼看看我啊…….媽……..你怎么能丟下你的妮兒……媽…….”
她哭著,眼淚鼻涕蹭到了老人長滿斑紋的手上。
她忽然直起了身子,左右開弓的在自己臉上打了好幾個巴掌。
然后站起來朝著屋外沖去,嘴里念叨著,“媽,你等著,我就把那兩個畜生叫來……”
眼淚混進割臉的冷風(fēng)里,打著卷的往身后刮去,趙金旺踉踉蹌蹌的跑著,在不遠(yuǎn)處一棟兩層高的華麗小洋房前站穩(wěn)了身子,一邊罵一邊用在地上撿起來的石頭在門上咣咣的砸著。
門開了。
……
人死了,自然就是停靈、發(fā)喪。
馬淑琴生前一直向往的朝陽的大北屋終于打開了,她的棺材就停在那里。
大兒子趙春旺、二兒子趙秋旺、大兒媳張菊芳、二兒媳孟冬蘭、還有大孫子、孫媳婦…….都到的十分齊整,披麻戴孝,白花花的一片。
人人哭的撕聲裂肺,仿若要把屋頂掀翻,好不熱鬧。
一片哭聲中,還夾雜著大兒媳菊芳與二兒媳冬蘭的爭吵聲。
冬蘭一直怨恨馬淑琴的偏心,又想到這大幾千的棺材錢、筵席錢,就肉疼的不得了:“這老婆子偏心老大,結(jié)婚的時候又是給錢又是給房子的……還給你們帶孫子…….現(xiàn)在人死了,憑什么要我們家出錢?我們家出錢,行啊,禮金全給我們就是了!”
“呸!你想的美!懶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不是?!那老不死的分明偏心你們家好不好?那么好的大北屋不是留給你們了?結(jié)婚的時候給的四千算什么?那老不死的種的菜、一月一百的老人錢不都便宜了你們?”
“你們家是老大,老大不養(yǎng)老人還指望我們?秋旺可是老二,這次買棺材出了錢,禮金就得是我們的!”
趙金旺聽著兩個弟媳的爭吵,心力交瘁,顫巍巍的站起身子,朝著她們呵斥道:“媽現(xiàn)在尸骨未寒,你們就在這兒商量禮金?你們都是沒有心的畜生嗎?”
兩家兒子見自己母親吃了虧,被大姨咒罵,拎起家伙就沖了上去。
幾人早有怨氣,此時有了發(fā)泄的口子,均是廝打在一起。
靈堂,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站在外圍的鄰居均是嘆氣不止:“淑琴啊,真是老了老了,也沒享到福!一個寡婦把三個兒女拉扯大,你瞧瞧現(xiàn)在……被活活凍死、餓死在雜物間里,唉。真是人老了不是人?!?p> “可不是?淑琴年輕的時候骨子硬朗身體那么好,又沒什么大病,好好養(yǎng)著起碼再活十年…….硬是在那雜物間給憋出病來。你說說這兩個兒子養(yǎng)了有什么用?誰也不愿意管……”
馬淑琴的魂魄聽著鄰居們的議論,看著廝打在一起、丑態(tài)畢露的三個兒女,痛的心都攪在了一起,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們拉扯大,幫他們?nèi)⑾眿D、蓋房子、帶孩子……老了老了,卻成了這樣。
她沒有哭。
眼淚早就流干了。
魂魄不受控制的朝著搓綿扯絮飄著雪的天空飄了過去。
混沌中,一間古色古香的閣樓憑空而起,門前亮起了兩盞紅色的燈籠,那紅色的燈籠散發(fā)著暖暖的光,讓她忍不住靠近,忍不住走近。
終于,她推門而入。
門口蹲著一只肥嘟嘟的貓,渾身懶洋洋的,見她走進來,喵嗚的叫了一聲,慵懶的起身,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不疾不徐、落地?zé)o聲的走到了桌案上,老老實實的做了下去,尾巴垂在桌子下面,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著。
馬淑琴這才看到,桌案后坐著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紅色的旗袍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身形。
旗袍上的鳳凰宛如真的一般。
她放下手上的刺繡,抬起頭,微微一笑:“歡迎光臨愿望屋。”
馬淑琴在女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不由自主的講述出心中的怨氣。
紅衣女子托著腮,靜靜的聽著。
馬淑琴三十不到就守了活寡,丈夫為家里修房子的時候從屋頂?shù)粝聛?,摔斷了大胯,不良于行,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p> 期間,她一個人勞心勞力的帶著三個孩子,照顧著癱瘓的丈夫。
勤勞能干的馬淑琴一磚一瓦的把丈夫沒蓋完的房子給完工了,然后親手把生理機能老死的丈夫料理了后事、幫著給大兒子娶了媳婦兒,大兒子趙春旺結(jié)婚的時候,她拿了辛苦攢下的四千塊給他,還給了他兩間小屋子。
至于寬敞明亮的大北屋,就留給小兒子。
小兒子趙秋旺從山上摔下去,摔斷了腿,左腿有點殘疾,走路一一瘸一瘸的。
馬淑琴害怕殘疾會影響趙秋旺說媳婦,就決定把大北屋留給他。
相應(yīng)的,馬淑琴也拿不出第二個四千塊錢。
就讓小兒子去學(xué)了木匠的手藝。
等到馬淑琴把大孫子帶到四歲的時候,趙秋旺終于娶來了媳婦,雖然一個死了丈夫、帶著繼子過來的媳婦兒,但也好歹是媳婦兒,終于完成了丈夫的遺愿……眼看著親手帶大的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兒,自己也抱上了孫子,馬淑琴覺得自己終于能在村里抬起頭了,再也沒人敢欺負(fù)他們孤兒寡母了,自己的好日子也來了。
誰知道,這才是悲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