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冰宮
回憶如血，一點一滴在倩尤的腦中匯集，她想起了曾經(jīng)的一切，她看到了在煉獄之中的尤謁，她見到了他的誓言。
她看到自己曾經(jīng)最信任的人因為一句誓言，成了別人手中的利刃，用昆吾劍將自己害死。
她看到自己怨魂在段府周圍飄蕩，她看到山河淪為趙家伏地，她看到智族同僚為了自己流散各地。
她看到自己的殘魂被救，入了帕子進了最可怕的地獄。
曾經(jīng)忘記的事，訇然進入腦海，倩尤痛苦萬分。
她哭著起身，看向周圍，疼痛之感從腹部向周身蔓延，她哭腫的雙眼看不清一切。
倩尤爬起身來，看到冰面之上的倒影，紅衣女子正在驚異的看著自己，她想了起來，那是在冰火海中的場景。
駁獸正在段亦忱的身后，她似乎沒有注意到。
倩尤向著冰下的身影傳話，要她將駁獸贈予尤謁。
那是她的信號，從這一刻起，倩尤要讓所有人知道，自己是智女段亦忱，她回來了。
段亦忱應(yīng)允后離開，冰面上的倒影漸漸變成了她自己，那是一張和過去一模一樣的面孔。
不同之處是她的左腦上戴了一塊金甲，像是朵盛開的海棠花貼附在她的頭上，花蕊處鑲嵌著零星寶石。
她知道，那精致的花雕之下，是不堪入目的傷疤。
山崗之上自己被削去腦皮的場景，似乎在眼前浮現(xiàn)。
“你回來了?！贝寺曇舨懖惑@，雖是只見過兩面，但是這般清透慵懶的聲音世間只有一人。
“怎么是你？”倩尤看著冰面之上清晰的倒影問道。
“你當(dāng)年答應(yīng)的事還沒做到，我不找你找誰?！?p> 他的模樣依舊如出塵的仙人一般令人沉醉，言語卻依舊令人想要將其痛扁。
“說吧，什么事?！辟挥忍闪讼聛?，不再看他的倒影。
“你感覺怎樣？能否起身？”這人說著，走近，附身看向倩尤。一張如雕塑般完美的臉龐倒映在倩尤的眼里。
倩尤像是死魚一般躺在原地，并不動身，瞪著雙眼瞧他。
她的眼，變了。浮清內(nèi)心一驚。
“你？”他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我？哈哈哈哈……”倩尤放聲大笑，笑得自己側(cè)過身子，卷曲做一團，眼淚汩汩流進發(fā)里。
浮清眉頭緊蹙，心擰成一團，他蹲下身來，怔怔地看著倩尤。
“你信不信，現(xiàn)在的我，是兩個人。”倩尤抬頭嬉笑著對他說道。
浮清如水的雙眸氤氳起霧，雙唇緊抿。若說這是心疼，恐怕也沒人會信，奈何他卻是心疼。
“看來你只是把這副身軀留住，至于我這魂魄經(jīng)歷了什么，你恐怕還不知道?！?p> 倩尤從冰面上爬起身，繼續(xù)說道：“這身軀經(jīng)歷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來，傀儡師，告訴告訴我，你是怎么將這塊碎玉救下來的！”
倩尤說這些話的時候，卻笑滟如花，完全沒有方才的哀傷與痛楚。浮清看著她的樣子，感覺跳動的心被酒澆了一般，灼熱而辛辣，隨即是刀鉸般的痛。
“當(dāng)年智女之死人盡皆知，央國戰(zhàn)敗，你的尸身雖被送回段家入殮，但段老爺身亡之時，一場大火燒盡了家中一切?；靵y之中，我?guī)愕氖硖恿顺鰜恚糜谶@寒冰之地。”
浮清坐在倩尤身旁，看著她那菡萏般的臉龐，濃密松軟的睫毛遮住了她半個眼。轉(zhuǎn)頭之時，卻清晰可見那輕蔑而飛揚的眼角，她并未生怒，目光卻極其凄寒。
她挪到浮清身旁，松垮著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倩尤感受著著浮清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突然加快的心跳聲問道：“你為何救我？你怎知道回來的是不是我。”
“我尋遍了人界和魔界，在混沌初聽說你的殘魂還在?！?p> 浮清低頭看著懷里的倩尤說道，“你可否記得智族舊友？
有一位叫蕭瑟，還有一位叫年逸，他們二人偷習(xí)禁術(shù)，尋得你的一縷殘魂。
還記得海棠精靈嗎？她耗盡自己的修為，毀了容顏，造了分隔魔界與人界的混沌初，也是她用海棠花瓣，盛了他們尋來的你從地獄回來的魂魄?！?p> “兩位師兄我自是記得。海棠精靈，我的枯婆，她曾經(jīng)的模樣那般美好……”倩尤的聲音漸漸變淡。
“還好你記得她?！备∏逭f道。
隨即倩尤輕聲嗤笑：“以前活著之時，真不記得和她之間居然有這么大的交情。”
“對她而言何談交情不交情，只有該不該做?！备∏蹇聪騽e處，隨即又看了回來。
“那她又怎知自己做的是否正確呢？你們又怎知救我是正確的事呢？”
“因為你就是你，不管你受盡怎樣的折磨，她相信，只要你再回來，定不會讓人界繼續(xù)受折磨?！?p> 倩尤沉默，她想靜下心來，仔細(xì)回想腦里的所有過往。
她還記得半妖之時，最后的記憶便是與寧娜一起，她們將她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屋內(nèi)，隨后，她便眼前一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可是還有些記憶，迷糊的，凌亂又破碎的浮現(xiàn)在了眼前，那應(yīng)是遇到兩個女孩之后發(fā)生的事。
她看到自己的皮囊被毀，容貌盡失，再次的淪為了最下賤的半鬼鬼奴，她同一群鬼奴被拴在一起，穿越荒漠和雪山至魔界。
她似乎可以想像的到，自己那時的饑餓，干渴，恐懼和寒冷，因為披著殘破的皮囊，所以人的各種痛苦她依舊可以感受到。
她像是被控制了一般，并未想要逃脫，也沒想留下尤謁可以找到她的記號。
那是的她似乎認(rèn)命，甘愿永遠(yuǎn)做一個沒有思想的鬼奴。
她和其他鬼奴一樣，吃盡苦頭后被送至魔界，關(guān)進籠子，在路邊售賣，等待著他們的新主人。
面前常有魔軍經(jīng)過，但那時的倩尤容顏盡毀，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殘廢樣。
她不知該尋求誰的幫助，那時的她思想盡空，只有零星的一部分關(guān)于段亦忱的記憶，全是模糊的片段。
她不記得自己經(jīng)歷了那樣的日子多久，直至某天被新的主人買走，她在新主人家里喂血龍獸。
那是魔界常見的獸，倩尤清晰記得那群家伙。因為它們和人界的馬用處差不多，用來載人行駛。
不同的是它們的長相丑陋，身上有著一股腐爛的奇臭。她的差事便是照料那怪物的吃喝拉撒，還要負(fù)責(zé)清理糞便和清洗它們的身體。
魔界的貴族似乎對味道極其敏感，這怪獸雖是善于奔跑卻骯臟不堪，所以清理怪物的衛(wèi)生并不是件簡單的差事。
倩尤幾次因為沒有做好而挨了管理羅剎的鞭子。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覺得那些疼痛仿佛過眼云煙，留下的記憶如夢幻一般。
“是那兩個妖女害的我?！辟挥认氲酱撕鋈徽f道。
浮清一愣，不知她所述為何人。便問道：“你可否記得她們的模樣？能猜測出來她們是誰嗎？”
“知道，永遠(yuǎn)都不會忘。
除了玉瑾還有魔界那老婆娘還能有誰?！辟挥韧贄壍溃S即不屑一笑。
浮清低頭，看著冰面上她那譏笑玩弄的表情，反應(yīng)過來她真的不再是記憶中的段亦忱了，她還有亦忱的影子，但是性格與說話習(xí)性已經(jīng)大變。
“人界的趙后，她還好說，不過魔界的那位較難對付。”浮清將她眉前的一縷發(fā)絲別在耳后說道。
“那就一個一個結(jié)束?！辟挥妊雒嫱蛩?，臉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她笑過后起身在冰面之上散步，仰頭張望這里的景致，此地看似冰面，卻不似人界的那種冰川地貌，看起來頗具水界風(fēng)格。
“這是哪？是水界嗎？”倩尤張望著，只見四面并無墻壁，一片空曠的冰面被水的結(jié)界所圍，抬頭可以仰望青天，輕薄如棉絲的浮云飄蕩于天際。
“是水界的冰境。”浮清順著她的眼神望去。
“你為何將我尸身帶到此處？”
“其實那算不是尸身，因為你是智女，是不死之身。”
“還不死？那我這又算做什么？算回魂了？”倩尤輕笑。
“你的魂殘了，你說你是兩個人，原因應(yīng)是如此?！?p> 她見浮清劍眉微蹙，深邃的雙眸瞇著，輕嘆一句：“你是否是人魔混血？”畢竟她在她看來，浮清的樣貌并非魔鬼那般猙獰。
浮清不解，板起臉來說道：“我并非像你的小神仙般混血，我只是純魔界中人。”
聽他提到尤謁，倩尤頓時冷臉，語氣如寒風(fēng)般凜冽：“你提他做什么，掃興！”
“若是你厭惡此人，我自是不想再提?！备∏迕蛑煨α艘恍?。
“你為何救我？”倩尤走到浮清身前，看著他的雙眸問道。
“你隨我來。”浮清拉著倩尤走出。
此處的宮殿建于海面浮島上，經(jīng)過蜿蜒的青石橋，到達(dá)另一處冰封之地，冰磚砌墻，只留有一道門，無窗無頂?shù)慕Y(jié)構(gòu)像是人間的天井。
走進之后，發(fā)現(xiàn)腳下的冰面浮于海水之上，冰面如琉璃般清透，可以清晰看到下面流動的海水。
倩尤見室內(nèi)地面之下有一水綠色的身影，她跑過去，透過冰面和海水看到下面冰棺中的人。
她有著一張和自己極似的臉，倩尤看向冰面反射自己的模樣，又看到了冰面之下她的模樣，頓時升騰起眼霧。
那夢中想象過千萬次的模樣，終于真正出現(xiàn)在眼前。
母親的面容略顯疲憊，但毫無歲月的痕跡，不過想想也是，她不過和自己一般的年紀(jì)便已消逝于這天地間，又怎會蒼老。
“我娘為何藏于此處？”倩尤看著冰面下的母親問道。
“洛先生將智女安葬于此?！备∏逡补蛟诒嫔?，看向冰面之下的段亦忱母親。
“還沒問你，你個蚩宮殿主，魔界的大魔頭，為何會在水界？”倩尤不解，看向身旁的浮清。
“我是你母親的師弟，你的師哥你不知道么？不然怎么會對你這么好。”
“你是魔界之人，洛先生怎會收你為徒？”
“我?guī)煆穆逑壬谇?，回魔界在后?！?p> “仔細(xì)講講?！?p> “我不記得少時的事，以前我曾在天界為質(zhì)子，后入水界拜洛先生為師學(xué)習(xí)四十年，在我五十多歲的時候被召回魔界。
那時我才知自己是魔界蚩宮殿主，便隨跟隨夜王做事。
后來夜王敗落，我藏身于冰境，三戰(zhàn)得知你遇害，便尋了你，將你的殘身補全，也算是還了我這師姐的人情?！?p> 倩尤聽他一會四十年，一會五十多的說著，有些迷惑，說道：“我母親應(yīng)是死于四十年前，那時的你在水界吧？”
“正是?！备∏寤氐?。
“你知道她是因何身亡嗎？”倩尤望向他的側(cè)臉，只見他眉頭輕蹙，如畫的側(cè)面弧度勾勒出一抹哀傷。
“她刨開自己的腹臟為了生你?！备∏宓难垌?，映著倩尤困惑的臉。
她頭一轉(zhuǎn)，看向冰面之下的母親說道：“原是因為我！”說罷，心生愧疚。
“宮里為其請來御醫(yī)，并未保住師姐的命。師姐奇人異體，人界的醫(yī)術(shù)用在她的身上并無效果，沒過多久便無力回天?！?p> 倩尤摸著冰面問道：“為何不葬于段家陵墓，反而留在此地？”
“因為師姐要保守一個秘密，那就是赤銅可傷智女。誰人都知她是玉肌鐵骨，刀槍不入。這世間，只有昆吾山赤銅鍛造的武器可以傷她。當(dāng)年她刨腹的那匕首便是世間罕見的赤銅所造?！?p> “可憐我娘，也可惜了代代智女想保守那個秘密。終是都死在了赤銅之下。”倩尤淚眼朦朧。
浮清不解，問道：“你的意思是……”
“你們以為她們都飄渺成仙了？我的外祖母死于天界的清揚宮，因燃爆丹爐飛濺出的赤銅碎片而死。她的母親是在昆吾山跌落谷底，被谷底鋒利的赤銅劃傷而死……再之前的，我不記得了?！?p> 倩尤并不避諱浮清，將這些事都說了出來，浮清驚異，“你如何知道此事？”
“在死了以后，回來之前?！辟挥扰吭谀赣H藏身的冰面之上，眼神看向并無一物的空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