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柳樹的葉子也都枯黃了。
鄰水的那家小院,掛滿了白,兩兩三三沒有幾個前來吊唁的人。
魚幼薇用家中所有的積蓄厚葬了母親。
溫庭筠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院前那個瘦小的姑娘,一身白衣,鬢發(fā)烏黑,目光呆滯,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好像剛從鬼門關(guān)走出的亡靈,卻說不出的惹人憐愛。
她感覺出,好像有人注視自己,目光放遠(yuǎn),一下就看見了他。
他猛得收回目光。
魚幼薇趕緊往屋里走,溫庭筠見勢趕緊追上去:“魚幼薇,你站住。”說完又感覺自己的語氣好像太兇了。
魚幼薇真的站住了。師父上次叫自己的名字,好像還是收自己當(dāng)徒弟那天。
溫庭筠上前扶住她的雙肩,將她轉(zhuǎn)過來,語氣里是比平常還要濃重的溫柔:“節(jié)哀?!?p> 魚幼薇終于忍不住這么多天的委屈,淚水決堤一樣,靠在他懷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的瞳孔猛得緊縮了一下,隨即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p> 她哭了很久很久,終于停了下來,抬頭看見他胸前的衣襟上,鼻涕眼淚,濕乎乎的一大片。他動也沒動一下,任憑她哭了如此之久。
只是這次,他平常波瀾不驚的眼中,滿是心疼與無能為力的無可奈何。
“師父回去吧。”魚幼薇斂起自己的淚水,離開了他的懷抱。
“你一個小姑娘如何自己住在這兒啊,和師父回家去?!?p> “我不去?!濒~幼薇語氣堅定,“娘在這兒,這兒就是我的家?!?p> “聽話。你娘曾將你托付給我,我不能失信于她。”
只是不能失信嗎。那她就更不想去了。
“我不去,師父。我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了?!?p> “不行!跟我走。”溫庭筠一把拉起她。
“我不走!”魚幼薇想甩開他,卻怎樣也甩不開?!皫煾?.....我求求你了,別讓我走,好嗎。”她又開始哭了。
溫庭筠不知所措的松開她,“好吧。那你暫且先在這兒,如果有什么困難一定要與我說。”
“好。”她有氣無力地回答。
“如果讓我知道你過得不好,不管怎樣,我一定帶你走?!?p> “不會的師父,你回去吧?!濒~幼薇擒住淚水,匆忙下逐客令。
溫庭筠走出院子。
從來沒注意到,今年的秋天竟總是灰蒙蒙的,灑落一身的凄涼蕭瑟。他的心沉重得仿佛灌了鉛一樣。這個小姑娘,總是喜歡逞堅強(qiáng),算了,先由她去吧。他打算先去西市買些薔薇釀,再回來讓她好好喝一杯,喝醉了,睡著了,她就能有片刻的安寧。
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干燥的涼風(fēng)掃過,好像長安從未下過雨。
不遠(yuǎn)處安安靜靜的小院子竟有點點星火,吵吵鬧鬧的。他莫名覺得不妙,加快了腳步。
“來吧,小娘子!可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要想俏一身孝啊!”
“誒?你不就是花滿樓的嗎,害羞什么呀?給你面子,你還真端上了!”
“走開!放開我!你滾開!”屋內(nèi)傳來魚幼薇的尖叫聲,他從未聽過她這般聲嘶力竭的聲音,手中的薔薇釀“啪——”的一聲摔在地上,趕忙沖進(jìn)院子。
只見門前守著的壯漢,直直地攔住了他:“別管閑事?!?p> “讓開!”溫庭筠打開那人的手,向屋里沖,卻被壯漢一拳打在了嘴角上。他拼盡了全力再沖上去,待對面的人再揮拳時一下躲了開來,讓那人撲了個空。
屋內(nèi)點了一圈的蠟燭,卻還是昏暗暗的。只見羅裙被撕碎了一地,那男人已經(jīng)赤著上半身,正將魚幼薇死死的按在榻上。溫庭筠上去就是一腳,將那人踹了開來。
那男子徹底蒙了,回頭大罵:“誰壞老子好事?”
定睛一看竟又是鄭明池。這紈绔子弟當(dāng)真是陰魂不散,竟糾纏到了家里來。
“滾。”溫庭筠聲音低沉,眼中霎時布滿了血絲,滿臉的陰郁讓鄭明池感到,下一秒他就會殺了他。
鄭明池強(qiáng)裝鎮(zhèn)定:“溫庭筠,你閑事別管太多了!這宅子是我名下的一處,這小蹄子欠了我租金,只好這樣還!”
“滾!”溫庭筠一腳踹在鄭明池胸口上,將他踹倒在地,再掏出錢袋狠狠地砸在他臉上,“如果你不想讓你父親一五一十的知道今天的事,趁早滾。”
他從未想到過一個讀書人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嚇得拽上衣服就跑了出去:“溫庭筠,你等著!”
空氣歸于一片死寂。只能聽得到魚幼薇恐懼的喘息聲。她面色蒼白,嘴唇發(fā)紫,渾身就剩下薄薄一件褻衣,雪白的肌膚滿都是抓痕。
溫庭筠脫下外袍將她通身裹起,攔腰抱了起來。
“叫你不聽話。和我回家吧?!?p> 魚幼薇絕望地閉上眼,淚水無力地垂了下去,她早已無力思考了,靜靜地附在那個寬敞安心的胸膛上,睡著了。
-待到了溫宅,只見溫憲站在宅前,將走未走。見溫庭筠懷中抱著魚幼薇歸來,匆忙迎上去:“父親?她這是怎么了?您怎么也受傷了?”
“無事。進(jìn)去吧。”
二人將魚幼薇安頓在一個客房,走出去輕輕地將門掩起來。
“到底是怎么了,父親?今天我心里好不安寧,竟就真的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p> “都說了無事,就算是有事,也不是你該管的?!?p> “可是,幼薇妹妹她!”
“知道她是你妹妹就好?!睖赝ン拚f罷掏出了溫憲的汗巾,交到他手里。
“這怎么在父親你這兒?”
“她叫我?guī)退堰@個還你。”
溫憲咬了咬牙,還是輕聲回應(yīng)一聲:“麻煩父親了?!比缓蟠舸舻刈唛_了。
這時房門吱呀呀的打開了。魚幼薇還披著他的那件外袍,悄無聲息的走出來了。
溫庭筠被清脆的開門聲一驚,轉(zhuǎn)過身來。
他想,如果她真的是亡靈,那也是法力最小,小得快要維持不住真身的那一個。
他在想什么啊,這小姑娘明明好好的站在他面前啊。
“緩過來一點了嗎?!睖赝ン尴肷锨疤嫠o緊肩上的衣服,又猶猶豫豫的收回了手。
“嗯?!濒~幼薇就回答了一個字。
“你沒事吧,師父。”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溫庭筠。
“一點小傷,不礙事。”溫庭筠用手指蹭了下自己的嘴角,卻感到一陣撕裂的疼痛。
“來這兒吧,我早說過,你自己一個人太不安全?!?p> “可是,師父......”魚幼薇還想拒絕。
“來吧?!睖赝ン逈]有勸說,也沒有懇求。只是堅定的說:
“來吧。”
魚幼薇垂下眸子,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淚光:“謝謝你,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