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已是大中十二年了。
長安的春天卻從不甘向煙花三月的江南低頭,大雪初霽,春水消融,城里也杏色、桃色枝丫掩映,玉蘭、迎春也爭相吐露花苞。
人人抖擻精神,褪去冬日嚴(yán)寒。卻不知人人都早是醉入暗香,詩人忘思詩作,將軍忘返溫柔鄉(xiāng),就當(dāng)你權(quán)傾朝野,也難免不為這一片粉白駐足。
這也是為何會試被稱作“杏榜”的原因,翩翩杏花,溫潤君子,窈窕少年,皆在這早春杏花將開未開、暗香浮動的月份里,為了搏得好功名。你哪知他是為了家中年邁父老,還是權(quán)當(dāng)為博美人一笑?
心中種種,又與誰人說。
長安城本地的、外來的文人學(xué)子絡(luò)繹不絕,一時間長安的熱鬧比往日更甚。
考試分三場,分別在農(nóng)歷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舉行,到這日已經(jīng)是第二場了。
考場里寂靜無聲,只見奮筆疾書的人群中,悠閑地臥坐著一人。
負(fù)責(zé)監(jiān)考的侍郎沈詢見此狀,上前道:“溫庭筠,你在此發(fā)呆做甚?”
平日里自己與此人全是無冤無仇,卻一聽口氣便知待自己不勝心煩。
“來玩玩兒。”溫庭筠未抬眼,也不耐煩地回答。
“去你該玩的地方玩,此等考試嚴(yán)肅之地,豈容你胡鬧?”
“我一沒出聲擾亂他人,二沒無故招惹你,你何必來為難我,兩相安好便罷?!?p> 那沈詢被噎得語塞,氣氛地拂了下袖,轉(zhuǎn)身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來也是白來?!鄙蛟冇粥止疽痪洹?p> 溫庭筠未理會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耗時間。
無趣……無趣。
不知又過了多久,見堂上那沈詢竟打起了瞌睡。
好小子,監(jiān)考也敢打瞌睡,能混到如今地位,背后必定是有誰撐腰。
溫庭筠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無意地一下環(huán)顧四周。只見身旁的考生一副少年模樣,滿臉的緊張,正被考題難得抓耳撓腮,連手中的筆桿子都是顫抖的。
看這裝束也不像長安中人,可憐小小年紀(jì)遠(yuǎn)走他鄉(xiāng),從小地苦讀卻偏偏都砸在一道獻(xiàn)媚的文章上。
溫庭筠瞥了一眼堂上瞌睡正濃的那一個,玩心漸起。
“嘿,你小子。”他輕聲叫一聲旁邊那少年,“拿來吧,我?guī)湍恪!闭f罷便抽過他手中的紙。
那少年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卻真沒多說什么,只又是緊張地望著堂上地沈詢,當(dāng)是望風(fēng)。
周圍人見此狀,皆認(rèn)出他就是那長安城頂有名的溫庭筠,紛紛作求助狀。
溫庭筠也不推卻,皆信手拈來。
眾人皆向溫庭筠處探頭觀望,卻都快忘了堂上還有個睡著的監(jiān)考官。
“你們在做什么?”眾人聞聲趕緊收回目光,低頭,握筆,只是還有好些人的試卷都還在溫庭筠的桌上。
沈詢一把抽起溫庭筠桌上的紙,放在手中數(shù)了數(shù),“溫八叉啊溫八叉,你滿身的文采不用予正地,真當(dāng)自己是什么救世的菩薩,來這兒考場重地普度眾生來了?”
溫庭筠見沈詢罵得認(rèn)真,趁他一個不留神,從他手中啪——一下抽回試卷,送還回每個人的桌上,免得令他們受累。
“你你你!你這是作甚!都是誰,是誰讓他幫忙作文章了!都給本官站出來!”
不用說,當(dāng)然是無人應(yīng)答,連頭都未有人抬一下。
沈詢無奈,只得將罪過都集于溫庭筠一身,“來人吶!給我將這擾亂考場溫庭筠趕出去!”
聞聲進(jìn)來四五個侍衛(wèi)。
溫庭筠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不勞煩”,便走了出去。
本以為這次考試肯定就此作罷,溫庭筠便也沒在考場處多作停留,也未回暫給考生留宿的院子,直接回了家。
卻不想十五那天一大早,便又不知誰差人來叫他千萬賞臉,回去完成考試。
回頭看看魚幼薇失落的小臉兒,又看著面前這個被人差遣的小廝,無奈便又隨他去一趟。
真的是好沒勁,本來今日是與花媽媽說好了去給姑娘們作詞。
想到這兒,溫庭筠邊走邊回頭匆忙向她囑咐:“丫頭,你若空閑,去我書房的那個匣子里,拿些詩稿送去給花媽媽?!?p> “哦……”還沒等魚幼薇問清楚,二人早快步走出了溫宅去,沒了蹤影。
說來也巧,最近心里正時常思忖所謂師娘的畫像,這又來到了他的書房。
又悄悄從書架上抽出畫像毫無意義地端詳片刻,便著手要辦剛才他交代的事情。
其實她時常會來他的書房的,只不過總是兩個人都在房中,或者她知道他還在宅中,就只敢乖乖地爬在案上讀書寫字,不好隨意翻動。
所以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屋子里不止有一個匣子,他根本沒有說清楚是哪個呀,大還是小,是紅色、黃色還是黑色。
送給姑娘們的詩,一定是放在鮮艷些的紅木盒子里吧。
這樣想著便打開了一個有些小巧精致的雕花紅木盒子,大小也就剛好盛放平常寫詩文的紙張。
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首名為《早秋山居》的小詩:
“山近覺寒早,草堂霜氣晴。
樹凋窗有日,池滿水無聲。
果落見猿過,葉干聞鹿行。
素琴機(jī)慮靜,空伴夜泉清?!?p> 其實只是這一首平淡幽靜的詩,并未言說半分情意,她卻忽地感覺自己的心怦怦跳動起來,不自覺地向下翻閱,下一張果然是一篇自己之前作的那首《早秋》。
她為什么會覺得“果然”?為什么總是冥冥中勝券在握似的,下一篇定是自己的詩文。為什么師父連這一首不成熟的小詩都要放在盒子收藏?
難道……難道?!
難道他對我,怎有那么一點點師徒之外的情感嗎。
魚幼薇感覺自己的心上油蒙蒙的,像被灌滿了蜂蜜一樣甘甜、粘稠又沉重。
她慌亂的將兩張紙放回盒子,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翻找別的盒子,卻能感覺到自己的手都是抖的。
拿上幾篇兒女情長的詩稿,恍惚走在大街上,她頭回覺著早春的太陽也能明媚刺人眼。她還沒看清花滿樓的大字招牌,便見花媽媽迎了上來,全城皆知,她魚幼薇現(xiàn)在是那聲名遠(yuǎn)播的大才子溫庭筠最得意的徒弟。
別管這聲名在何人口中是好,在何人口中卻是壞。
花媽媽的寒暄和樓中姑娘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仿佛都隔了一層薄紗似的聽不真切,她也客套地向她們問個好,囫圇說上三兩句便要走。
“誒,魚姑娘!”一聲叫喊將她的思緒暫且拉了回來,回頭定睛一看,竟是紅娘。
“幫我把這個交給溫郎?!?p> 聞聲手里被塞入了一個香囊。
“哦,好?!濒~幼薇無暇作推辭,匆匆離開了。
待回去興沖沖地等他回來,好將心里事問個干脆,卻沒想到,一等卻是多日未有一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