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也就是臘月廿三。
我算著日期,今年的除夕與春節(jié),不能與離人一起過了。
而前些日子我持續(xù)聽到的古寺鐘聲,其實是喪鐘。
碧洲太皇太后,在十二月十四那天,崩了。
碧洲上下,全國舉行國喪。
可笑的是,這么一來,即墨遠方帶著我走這么遠,似乎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了。他婚期在十二月十五,而十二月十四全國國喪,在一定時期內(nèi)不得宴樂婚嫁戰(zhàn)事,以示哀悼。
即墨遠方與邵冬雪,本就有緣無分。
“喝酒暖暖身?!奔茨h方遞給我一碗熱酒。
我看了他一眼。
“你能不能不要用這種幽怨的眼神看我?”即墨遠方哭笑不得。
“殺了你的心都有。”我踢了他一腳。
“你這么狠的嗎?”即墨遠方看了看四周。
有烏鴉正在啄食著殘肉。
“吳國聽聞烏坦有天災(zāi),已經(jīng)派了人過來,或許我們可以去吳國躲避一陣?!奔茨h方喝了口酒。
“你瘋了嗎?要是讓吳國人知道我們是碧洲人……”
“我們是賽湖人啊。”即墨遠方打斷我。
“用什么證明?”
即墨遠方沉默。他的卷宗都落在客棧里了,現(xiàn)在估計被埋在某個地方吧。而卷宗上寫的,他與公玉屏幽是碧洲人。似乎,也沒什么用。不過,即墨遠方的錢都在包袱里啊?!澳銥槭裁催@么聰明,知道把包袱拿在手上?”
“因為我聰明。”雖然包袱是即墨遠方幫我打包的,但里面至少還有些衣裳與錢。
“你說,我們怎么回去?”即墨遠方問我。
“我哪知道?!?p> “要不,我們就在這兒住下,長相廝守吧!”
我給了即墨遠方一拳。
吳國的士兵還算有人性,并沒有國籍歧視。在場遇難的人,每人都能得到相應(yīng)的救助。
而我,認出了那日吃飯時旁邊一桌的男人。
男人手中拿著吳國公主的畫卷,畫上有污泥血漬,盡管這樣,依然能夠看出,吳國公主是一個美人。
“真神保佑,我能平安抵達吳孫。”男人面望天空,跪地禮拜。
“吳國人信仰真神?”我自言自語。
“是啊。”即墨遠方回答:“就像北澤人信仰薩滿,賽湖人信仰靈長,碧洲人信仰佛教道教。但那都是一部分人,因為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還是信仰財神爺?shù)?。?p> “這里是怎么回事,這么多年來,很少會有天災(zāi)人禍發(fā)生,更別提這么大規(guī)模的了,還死傷無數(shù)?!庇袇菄勘谖覀儾贿h處休息。
“誰知道呢,你看那兒?!绷硗庖粋€士兵指著遠處天空中的一個洞,從洞中不停地有水往下流。
“天都破了,該怎么辦?。俊?p> “已經(jīng)派人快馬加鞭趕去皇城了,就看國師怎么安排?!?p> “這種事情,國師有什么辦法?難道還讓國師來修補這天不成?我看啊,除非是找到真神,請求真神不要降罪,否則,烏坦還真是難逃一劫?!?p> “真神是那么好找的嗎?國師與國主,都已經(jīng)派出多少人尋找真神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不還是無果?!?p> “哎~那我們也只能默默禱告,愿真神保佑?!?p> “你們走開,走開…”有女人正在驅(qū)趕烏鴉。
吳國士兵吃著手中的干糧。
女人抱著早已沒氣的嬰兒,嘴里哼唱著歌兒,而嬰兒臉上的肉,已經(jīng)被烏鴉啄食的不成樣。
“什么時候把那孩子埋了?”一個士兵問。
“倒是想埋啊??赡莻€女人就是不讓人把那孩子帶走,還說我們沒血沒肉沒感情,居然這樣對待一個母親。你說好笑不好笑,她還指責我們,說如果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會不會把他給埋了。你說,你會不會埋了?”
“埋啊,怎么不埋,因為我們都懂得這個道理,不埋的話,萬一得傳染病怎么辦,總不能因為舍不得的軀體去害了其他還活著的人吧?!?p> “我也是這個意思啊,但這個女人聽不懂,果真還是女人?!?p> 我“切”了一聲。這士兵是看不起女人嗎?
“那你別這么說。”有吳國士兵反駁:“要是這些女人能夠像公主與富家小姐那樣,有機會讀書寫字,或許也就明理了。所以國師近年來推崇全國上下開設(shè)學堂,鼓勵父母將子女送到學堂內(nèi)就學啊?!?p> “哪有這么簡單,這些,還不是家里不缺勞動力的人去,窮人家的孩子,吃飯都吃不飽,哪里還有時間去讀書啊,先想辦法掙錢才是。我當年六歲就出去掙錢了,在一家茶水店幫人端茶倒水,結(jié)果有客人向我潑水,燙的啊,我到現(xiàn)在,身上還有疤呢?!?p> “那是以前啊,現(xiàn)在的孩子都生活,不是好過許多了嗎?我姑母就把她孩子送學堂里去了,她以前也是大戶人家出生的姑娘,寫的一手好字的,雖然后來家道中落,但現(xiàn)在在一戶官宦家中教習小姐寫字,一個月也能掙些錢?!?p> “我還是覺得多讓孩子在外面闖蕩闖蕩更好,那書上學來的東西,有什么用?就像咱們當兵的,你光靠嘴皮子,跟別人去講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你還沒說完,人頭就被別人砍下來了,根本沒用嘛?!?p> 我笑笑。
“你笑什么?”即墨遠方正在用短刀削木頭。
“我笑那些吳國士兵的談話。說讀書無用的那個,所以當不上軍師;說讀書有用的那個,所以當不上將軍?!?p> “什么意思?”即墨遠方停下手中的動作。
“光讀書,就是讀死書,只會讀,不會用;不讀書,只學武,就是莽夫?!?p> “所以你是在夸你自己又讀書又學武,既可以當將軍又可以當軍師?”
“怎么可能?!蔽覔Q了個舒服的坐姿:“我只是很感謝離人,他逼著我讀書,又逼著我練武,雖然我也是普通人,但是我自己明顯感覺的出來,一個問題擺在我面前時,我會考慮的更加全面,能夠很好的控制我的情緒,這些,都是日復(fù)一日練就的。所以遇到了天災(zāi),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大喊大叫,所以你也用最好的判斷把我從客棧中拉了出來,而不是傻傻的站在那里等死?!?p> “哇哦,你這是在夸我嗎?”
“丑小子,說真的,有時候我是真的受不了你,可是你的那些不正經(jīng)的背后,我又覺得你有另一層用意,雖然這層用意我得自己去猜,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得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不用謝不用謝,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要是你死了,我就只能自己孤獨終老了?!?p> “…”我果然就不能跟即墨遠方好好說話?!暗俏疫€沒有原諒你私自帶我離開碧洲城,你就是一個混蛋?!?p> “混蛋就混蛋好了,你吃烤地瓜嗎?”即墨遠方將短刀還給我,比劃了幾下削好的木頭。
“哪兒來的的地瓜?”
“挖的呀。”
我跟在即墨遠方身后,這小子,真是能給人驚喜,他能不能挖出一艘船帶我回碧洲城?
“這大冬天的,你怎么知道哪里有地瓜?”我看著即墨遠方熟練的將地瓜掐進削好的木頭里,然后開始燒柴。
“常識啊,這么大的地方,總有地窖什么的吧,你想吃什么的話,盡管說?!?p> “地窖。那個地窖很大嗎?”
就這樣,我們烤地瓜的香味引來了傷員,傷員引來了士兵,士兵就把地窖里的東西都給收走了。
我看著吳國士兵高興的模樣,他們可以不用吃干糧了,真好!嚯,我只是這樣來安慰自己而已!
即墨遠方則郁悶了。
“哎呀,沒事兒的,就當我們是做了善事,起碼有地瓜進我們肚子了?!蔽遗呐募茨h方的后背。
“我怎么沒偷偷留兩壺酒呢?”即墨遠方淚眼汪汪。
“你去哪兒???”我看著他朝廢墟堆走去。
“看看還有沒有地窖?!?p> 果真,上天是很公平的,給了我們一次幸運的機會,就不會再給第二次了。
臨時搭建的避難所,環(huán)境很好,四面采光,空氣流通。
我裹緊身上的披風,抬頭看著星空。
即墨遠方因為在廢墟中找地窖的原因,手指頭都挖破了。
“星星可真多啊?!蔽艺f。
“丫頭。”即墨遠方在用短刀刮去手上的血漬與爛皮。
“嗯?”
“你怎么不哭?。俊?p> “哭?”
“是啊,要不是我,你也不會遭遇這些?!?p> “有什么好哭的。”
“你怎么這么特別呢?”即墨遠方看向我。
“我想吃雞腿。”
即墨遠方點頭:“我想啃豬蹄。”
“我上次說想吃大腸,還去排了好久的隊,結(jié)果沒買到,西樓第二天就把那家店的老板包下來了。”
“我還以為他是把大腸給包下來了,包老板有什么用?!?p> “讓老板做大腸給我吃啊?!?p> “那他可真好?!?p> “你是指老板好還是西樓好?”我裹緊披風。
“都好?!奔茨h方靠近我,將身上的披風搭在我的肩上。
“你干嘛,你這樣會凍壞的。”我拒絕。
“我沒事?!?p> “你能不能別逞強?”
“我真沒事?!奔茨h方默默地將一件貂皮大衣裹在了自己身上。
“…你哪兒來的這個?”看來我還是太單純,居然有一瞬間的感動與心疼他。
“撿的?!?p> “…”
夜深了。
“丫頭,丫頭…”
我皺眉。
“丫頭,你沒事吧?”即墨遠方輕輕推我。
“沒事?!蔽曳藗€身打算繼續(xù)睡。
“那你剛才喊肚子疼,我看你都縮成一團了?!?p> 我睜眼,身上不知何時多蓋了一層即墨遠方撿來的貂皮大衣。
“確定沒事?”
我皺眉。好死不死的,感覺身下有濕漉漉的感覺,不會是…
“你好了沒?”即墨遠方幫我看著四周的動向,避免有人靠近。
“沒有,沒有?!蔽抑貜?fù)。怎么在這個時候來紅,太倒霉了,太倒霉了。
“好了沒?!?p> “等等,再等一會兒,你急什么?!蔽艺砗靡路?。
“好了嗎?”
我從樹后走出來。
月光灑在即墨遠方的身上,他的耳根白里透紅。
“你怎么了?”我看他。
“你怎么這么慢?!奔茨h方撂下一句話就走開了。
他不會,是害羞了吧?我都沒害羞,他害羞個什么勁。
“你怎么辦?”即墨遠方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
“什么怎么辦?”
“你不是來那個什么了嘛,要是肚子疼什么的…”
“沒事兒,我沒那么嬌氣?!蔽依^續(xù)裹好披風,正準備將貂皮大衣丟還給即墨遠方時,腦子一靈光,將披風丟給了即墨遠方,自己裹上了貂皮大衣。
翌日。
當我看到即墨遠方身上的披風有很鮮艷的一點紅時,臉上忽的感覺一陣滾燙。假裝不知道?還是把貂皮大衣還給他?可是這樣我也會很冷啊,算了算了,我還是當一個善良的人吧,別委屈了自己,就當做什么都不知道,完美。
“今天我們要跟著吳國士兵一起到最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上落腳,雖然不遠,但是走過去也需要一些時間?!奔茨h方打聽到。
“好。”
“你怎么了?臉這么紅?”即墨遠方抬起我的下巴。
陽光灑下,我看見他削尖的下巴,由于常年在外的緣故,皮膚呈現(xiàn)健康的顏色,雖不白,但是不知道和泥巴有的一比。我不知道他臉上的斑是自己原有的膚色還是因為沒有洗干凈臉。
即墨遠方低頭看著面前的人兒,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微干,每每說話或微笑時,會露出兩個小梨渦,可能是因為這兩天沒有休息好,眼眶下有黑眼圈,看起來像是縱欲過度的模樣。
“噗…”我與即墨遠方同時笑出聲。
“你怎么這么丑。”我指著他說。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奔茨h方扶起我:“走吧,跟上他們。”
“吳國人這么好的嗎?居然愿意收留我們。”
“誰知道呢?!?p> “或許是碧洲人把他們說壞了也不一定?!?p> “也有可能?!?p> “你的手怎么樣了?”我看向即墨遠方的指尖。
“一點小傷?!?p> 之后是相互沉默。
我看到有男人主動去幫助抱著孩子的女人,可能是孩子認生的原因,男人剛抱起孩子,孩子遍哭了起來,男人手足無措,女人也表示無奈。之后只好等孩子睡著后男人來踢女人接把手。我還看到背老人的士兵,但是天氣不好,一個人的力氣也總是有限,所以士兵沒走多久就得歇息一下,可是這樣又趕不上大伙兒的步伐。于是就有士兵輪流來背老人,老人幾次想要跪地感謝,都被士兵們攔住了。一個青年人看到有個姑娘暈倒,前去幫助,再看見他們時,姑娘與青年人的眼中就有不一樣的情愫了。
“哇…哇…”烏鴉依舊盤旋再頭頂上空,但這一次,我卻覺得它們沒有那么討厭了。
“肚子還疼嗎?”乘著大部隊休息的空擋,即墨遠方去幫我要了些熱水。
“謝謝。”我將頭倚在他的肩上。
一陣風吹過。
我似乎看到了不遠處有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