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元年,閏正月二十七日,微雨。
江寧,宅中。
一襲皂袍的王介甫坐在堂上,即使堂上點著炭火,介甫因為天氣濕冷而感到十分焦躁。此時的他正漫不經心地看著雨點落下,隨手拿起身邊的一卷書翻了翻?!袄蠣敚@些都是一些到訪者留給老爺的,有的還帶了些禮物,我讓收到屋里了?!币慌缘囊粋€仆人對介甫說。介甫聽完,似笑非笑道:“介甫自身尚難以保全,何來提攜一說啊?!薄靶植欢?,自神宗上位后又任用了一大批人,其中有兄的故交,他們只想著以兄為群首,故有人來奉承?!贝藭r介甫的弟弟和甫放下手上的書卷,對介甫說。介甫聽完,不動聲色,順手從和甫身邊拿起他剛放下的書,隨便翻開一頁讀了讀。和甫感到不解:“兄拿此書為何?”介甫沒答應,細細讀完一篇文章后,又放回去了:“你可知這書是何人著作?和甫如實回答:“此書乃弟尋一些文章整輯而成,閑來讀一讀而已?!?p> “那說來,想必是本朝書了?”介甫隨口一問。
“大多為本朝文章,殘?zhí)频牡挂灿袔灼豢叭肽苛T了?!?p> 介甫聽和甫說完,連忙問:“和甫,那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你可知出自何人之筆?”和甫聽完,微微一笑:“這書中文章百篇,兄為何只說這篇?”介甫端起桌上瓷杯,抿一口清茶,仿佛又有了些精神:“你讀書不少,但拘泥于本朝書。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多用《詩》中經典規(guī)勸當朝皇帝,文風不同于現世雜糅之作,其清新之風異同于他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功高于你我之上。”和甫聽完,感到一陣不可思議:介甫這么高傲的人,也會這樣夸贊別人?于是和甫細細告訴介甫:“兄不知,此文著于嘉佑二年,當時一名士讀罷也曾問出處,作者得知后,也只淡淡答道:‘何必知道出處’。意使那名士不再過問。名士知后,愈發(fā)贊揚此人?!薄霸羌斡幽甑涔剩髡呖墒敲肥ビ??”介甫開始猜測。
“非也,實不相瞞,作者正是……”和甫剛想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卻被介甫打斷了:“我知道了,作者定是同鄉(xiāng)曾子固?!薄靶挚芍?,當時主考官也將作者誤以為曾子固,結果只給了他第二名。當時科舉,主考官正是歐陽永叔和梅圣俞,而該文作者,也正是蘇家子瞻?!?p> “子瞻啊……”介甫呢喃著這個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過往。“兄,認識他?”和甫在一旁試探性問道。
“何止是認識啊…”介甫嘆了口氣,“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先帝剛歸天不久,圣上對某青睞有加,使某行青苗之法,意行新政,使百姓安居樂業(yè)而興我大宋國庫。只是許多重臣都反對青苗法,其中有三個人鬧得最兇?!?p> “兄任參知政事,是什么人敢公然反對?”
“龍圖閣司馬學士,禮部范侍郎,還有這個蘇子瞻。前兩者都是元老重臣,某不敢多言,只是那蘇子瞻,兩年間上書兩折。既得那幫老家伙賞識,又受到了圣上贊賞。憑一己之力便引起朝堂轟動,原先支持某的重臣,有些也倒打一耙??梢娺@蘇子瞻,是個可塑之才。只希望在那幫爭來爭去的老家伙手上,不要被毀了才是?!?p> 和甫聽完這話,不動聲色,繼續(xù)默默閱覽書卷??戳艘粫?,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向介甫行了個禮:“弟有事,先告退了。”說罷,連雨具都顧不上拿,慌忙跑回了自己的書閣。“和甫也真是的,外面雨都那么大了,就這么跑出去了。”介甫從座位上起來,緩緩走到堂外?!耙膊恢浪惺裁匆o之事?!币慌缘钠腿嗽獫苫琶沃鴤愀鰜恚骸肮佣愣阌臧?,別淋壞了身子。”介甫不說話,只看著和甫跑的方向。
“元澤,你去看看和甫吧,這么一折騰衣服應該也濕透了,找身干凈衣服,順便送套雨具,讓他忙完還來堂上,人多也暖和點?!痹獫烧郎蕚淙?,又被介甫叫住,低聲悄語了幾句:“順便…………”。元澤會心一笑:“喏?!?p> 另一邊,京城內。
一騎從城東出發(fā),冒雨直奔城中那個最高貴的地方而去。那時皇上正在用膳,突然有人闖進殿中:“稟陛下,有人自稱曾公亮之孫,求見陛下。”皇上聽完,自言自語道:“有什么要緊事,都是明仲親自來見朕的,為何讓明仲之孫來見朕?想必有何要事?!被噬险谒妓?,那人又補充了一句:“陛下,那后生是帶著孝來的?!甭牭竭@,皇上差點沒從龍椅上滑下來:“快,宣他進來?!?p> 沒過多久,一輛龍輦從東華門出?!懊髦伲髦佟被实垡恢敝貜椭@個名字。及至到了曾府,皇帝一下輦,便急忙奔向堂內。當那個鼎鼎大名的神宗,看到熟悉的那個面孔正安詳躺在棺中時,一把扶住棺,嚎啕道:“明仲先生,曾太傅。你初輔佐朕,便不幸歸天,先生難道忘了三朝元老的豪言么,朕還要你助朕一統啊…”堂中其他人皆跪在神宗身后,有幾個好事的后生,偷偷瞥著那個高不可及的人,為了一個老臣哭成這副模樣。
在場的人們都不知道神宗哭了多久,只聽到一聲“諸位都起來吧”,是神宗說的??捱^這一場后,感覺神宗的聲音,也蒼老了許多?!懊髦傧壬暮笫拢€有勞各位了?!鄙褡谡f完,向后揮了揮手,好像示意些什么。后面一人持圣旨前來,緩緩展開。一陣鏗鏘有力的聲音傳來:“圣上有旨:今曾太傅不幸歸天,朕深感悲痛萬分所不及,故輟朝三日。此外,追封曾公亮太師之位,配享太廟,贈謚號‘宣靖’,欽此?!?p> “謝陛下!”
神宗剛走,便有明仲之子曾孝寬字令綽的,慌忙修書一封,使心腹之人火速出城,送至城外,那個人的手上。
且說和甫這邊,急急忙忙跑回書閣中,顧不得換下干凈衣服,也顧不得擦干被淋濕的頭發(fā),便急忙研墨,持筆,頃刻之間便修書一封。寫完后,正準備折好,待天晴送出去,突然有人進來:“公子?”和甫被這一聲嚇得一激靈,轉頭一看,“哦,原來是元澤啊,又有何事?”和甫裝作淡定的樣子,開始應付元澤。
可和甫忘了,元澤見多識廣,和甫這樣的行為,騙不過元澤的法眼。元澤還是照舊的語氣,只不過臉上似乎多了層似有非有的微笑:“介甫公子看到公子這樣冒雨跑出來,特讓小人來送幾件干凈衣服和一套雨具。”和甫從心底里嘆了口氣,心里那塊大石頭悄然落地:“原是兄長讓你來的,那就都放到那里吧,我稍后便換。沒什么別的事,就請元澤先回去吧?!?p> “小人奉介甫公子命,要看著公子換身干凈衣裳,好帶公子回去復命?!痹獫刹]有回去的意思。和甫一面慌忙將那張紙藏在身后桌上,一面說道:“那…那好,我現在便去換?!闭f完,和甫便佯裝無事,取了衣服便連忙進內屋。不想元澤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倒也沒有揭穿他。
不大一會,和甫便換了一襲整潔的白袍,出現在元澤面前?!霸獫?,我們走吧,不是還要見兄嗎?”“哎,和甫公子莫急,小人想問,公子剛才冒雨回來,究竟有何事呢?”元澤這一問讓和甫有些不知所措,但和甫略微思考了一下,便迅速想出了對策:“也沒什么,只是前日寫了篇文章,想讓兄指點一二,特回來取那篇罷了。”元澤聽完,一幅深信不疑的樣子:“和甫公子說的,可是這篇文章?”話音剛落,和甫慌忙摸桌子,想要找到那篇文章?!肮幽伊?,看看是不是這篇?”元澤緩緩展開手中紙張,展示給和甫看。
“你…你什么時候拿去的?”和甫質問元澤。
元澤并未理會介甫,自言自語道:“讓小人品品寫的是什么啊,咳咳,臨川王氏和甫,拜眉山蘇……”還沒讀完,和甫一把抓來,當即將紙撕掉一大塊?!昂透舆@又是何必呢,小人大字不識幾個,又不懂寫的什么…”元澤喃喃道。“元澤,兄不是叫我么,現在便去。”和甫見事不對,連忙給元澤一個臺階下。
“小人這就帶公子去。”元澤作了個揖,便為和甫披上蓑衣,撐起了一把紙傘。正準備出去,和甫突然開口:“近日事務繁忙,我已經忘了剛才發(fā)生什么了,元澤你還記得么?”元澤自然心領神會:“說來也巧,小人近來記性有所下降,記不得,記不得了?!?p> 二人相對無言,默默走到堂上,介甫慌忙走來迎接和甫:“弟走的匆忙,某不知為何,便讓元澤同去。這失禮之責,在兄,弟不怪兄吧?!焙透Σ恢耄€是答道:“兄是為了弟著想,弟感謝都顧不上,何來怪罪一說啊。兄莫要整得太生分了?!?p> “是是是,和甫這話說的對啊?!苯楦φf完,轉頭看向元澤:“酒飯都備好了否?”元澤行了個禮:“只等公子下令?!苯楦πα诵Γ骸昂透ΓF在就用飯吧。”和甫也笑道:“悉聽尊便。”
正在此時,出去端飯的元澤急急忙忙跑回來:“公子,門外有三人求見,來人自報家門,說叫謝方,帶著兩個小孩,還說與公子是同鄉(xiāng),公子見還是不見?”
“嗯……同鄉(xiāng)?讓他們進來吧?!苯楦φl(fā)作,想了想,越發(fā)好奇:“我怎么沒聽過這個名字呢……”最終,還是決定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