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驚天既是不耐,又是無奈,只得重新坐下。將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細雨下個不止,溪面一片煙。無數(shù)前塵往事,頓時如煙似霧,在他腦海里紛至沓來。
依稀記得七歲那年,同樣下著小雨,家園遭遇戰(zhàn)火,自己被母親藏身地窖,方才僥幸逃脫性命。此后流落江湖,靠乞討渡日,期間受過多少白眼,遭過多少凌辱,挨過多少饑寒,實是不勝枚舉。天幸得逢恩師,蒙其收錄門下,方才免卻顛沛流離。
白驚天一念至此,想到自己闖蕩江湖,出人頭地,師傅卻鶴駕西去,心底惆悵,不禁黯然。又想起廿十一歲那年,自己游歷齊魯大地,結(jié)識關(guān)中天,二人傾蓋如故,在東岳之巔暢談人生理想,俱都豪情萬丈。隨后兩人攜手成立“中原鏢局”,經(jīng)過重重艱辛險阻,歷十四載春秋,始成中原第一大鏢局的氣候。其中創(chuàng)業(yè)之艱,著實非易,然因自己一念仁慈,喪送摯友畢生的心血,心頭又是愧疚,又是難過。
他接著想到事出之由:去夕十月,自己受“武林道”委托,押運五十八萬兩紋銀,第一站便乃京師。也是事有湊巧,自己乘暇登臨長城,偶遇同于年少戰(zhàn)亂中幸存的同村玩伴謝飛越。言談得知,對方早歲參軍,在邊陲軍功顯赫,已然擢升參將。其時異族入侵,三月鏖兵,相持不下。人家此次回京,蓋因糧草短缺,奉元帥將令,馳書朝廷求援。然而奸臣當(dāng)?shù)溃嵏蔡炻?,邊關(guān)的奏請,竟是擱置不決。倘若糧草接濟不上,軍心浮動,邊關(guān)不攻自破,屆時異族侵入,鐵蹄蹂躪之下,難免生靈涂炭。
白驚天童年蒙受其害,深知戰(zhàn)事一舉,哀鴻遍野,不禁激起憂國憂民之心,遂將鏢銀交付謝飛越,用以沿途收購糧草。自己則東逃西竄,干擾“武林道”的追查,為其拖延時間?,F(xiàn)在屈指數(shù)來,事逾四月,邊關(guān)糧困之危當(dāng)解。雖說此舉于己代價慘重,然而事關(guān)民族大義,社稷存亡,實是義不容辭。再想自己雖則背負(fù)諸多罵名,可大丈夫行事,但求無愧于心,倒也不必盡皆求人諒解。而自己闖蕩江湖廿十余載,行俠仗義,實以此舉最為豪壯,不由又是欣慰,又感驕傲。
風(fēng)向復(fù)轉(zhuǎn),又有少女的歌聲隨風(fēng)隱隱送至,在雨霧中聽來如夢似幻。
白驚天轉(zhuǎn)而想起與青青相識的那幕:三年前,自己護送一批紅貨到金陵,交接的當(dāng)晚,貨主在秦淮河畔設(shè)宴,為自己接風(fēng)洗塵。席間河面上泛過一艘畫舫,一個歌者在船頭撫琴彈唱。自己初聆其曲,心神迷醉,竟是不能自己,乘著酒興,唐突登船……
他閉上眼睛,回想兒女樂事,心中平和,剛毅的臉色,不禁浮出溫柔之色。隨即想到,后來數(shù)度聚散,彼此雖無盟約,卻早芳心暗許。自己原擬待得“武林道”押運事畢,便為青青贖還身子,將其明媒正娶過門,誰知偏偏遇上謝飛越,以至一段美好姻緣成為畫餅,頓時心中大痛。
那邊馬騰空問道:“‘武林道’的出身,想來不用貧道贅言,公子也曾有所耳聞。”齊天道:“江湖傳言,難免失真,自是不如前輩講來可信?!?p> 馬騰空有言在先,只得勉為其難的道:“五十年前,龍人武創(chuàng)建‘黃泉閣’,其成立不足數(shù)月,白道便有三戶門派,四家鏢行,先后遭其洗劫?!彼f到這里,將話頓住。
齊天只道人家措辭,然而等了片刻,對方竟然闔上眼睛,開始閉目養(yǎng)神起來。他稍一轉(zhuǎn)念,明白在等自己表達立場,只得應(yīng)和道:“此事在下亦有耳聞,據(jù)說庭戶之內(nèi),雞犬不留,至今仍乃江湖第一慘案。如此喪心病狂,當(dāng)使除之后快,要不遺禍無窮!”
馬騰空睜開眼來,點了點頭,意態(tài)頗為嘉許:“眼看一場除魔衛(wèi)道之戰(zhàn)。迫在眉睫。白道七百八十九位英雄好漢,聯(lián)名上書‘少林‘‘武當(dāng)’,請愿以兩家為首,在重陽之日共聚太湖,組建一個盟會匡護正義?!?p> 齊天撫掌道:“此舉就眾家英雄來說,那是人心所向,就兩派而言,亦乃眾望所歸。惜哉晚輩遲生了五十年,無緣逢此盛會!”說到后頭,語氣甚是憾然。
馬騰空聽他一再附會,又對師門大力推崇,不由微生好感,和顏道:“前人盛會,縱只想象,亦也大快平生?!闭f著咳了一聲。
那少年弟子及時奉上茶水。馬騰空接過,呷了一口道:“按理說來,眾家英雄如此青睞,此舉又與武林一脈的氣運,甚至天下蒼生的福祉,有著莫大的干連,兩派當(dāng)該責(zé)無旁貸?!?p> 齊天聽他說到這里,那少年弟子配合著在旁將腰桿挺直,臉上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暗感好笑,不由撲哧一聲。
那少年弟子怒目相視,反手搭在劍柄上。齊天瞧這架勢,敢情又要拔劍,忙道:“兩派執(zhí)武林牛耳,那是舍此其誰?!?p> 那少年緩緩松開手,臉上仍然一臉忿怒。馬騰空剛霽的臉,也板將起來:“然而當(dāng)時九大派與奇門三莊,聯(lián)手對抗魔教,分身乏術(shù)。經(jīng)由兩派商榷,不得已推卻,并各遣一名掌教弟子前赴太湖,以彰其事?!?p> 齊天嘆道:“蓋天下壯舉,得先經(jīng)艱阻,始成基業(yè)!”白驚天本來沉陷在往事中,諸般情思不能自己,聞得此言,驀地一拍桌子,大聲喝彩:“妙哉此言,當(dāng)浮一大白!”
其時酒已飲盡,白驚天繼而高呼:“店家,再來五斤大曲?!钡惨粋€喜好杯中物的人,隨時隨地,總能找到暢飲的籍口,凡夫俗子固然概莫能外,英雄豪杰也不能盡免。
過不多久,換了一個披頭蓋臉的小二,抱了壇酒來。那人低垂著頭,往桌上一擱,一言不發(fā)的退了下去。從來跑堂的人,穿著打扮最得講究,試想端茶倒水,如若不修邊幅,豈不倒人胃口?
白驚天生性豁達,瞥眼間,只覺那人背影頗為熟稔,也不多想,倒了一碗,仰頭就干。他酒量著實驚人,姑且不說之前所飲,單就剛才那五斤大曲,除去倒給齊天一碗,剩下的全供他自斟自飲,不僅酒意全無,精神反而俞見旺盛。
馬騰空似是有意讓他聆聽,待白驚天飲盡,方才道:“雖則事出意外,然而群龍已聚,不可無首。別看與會的幾百位英雄好漢,武功了得之士大有人在,但要說誰比誰厲害,說來固然難以見得,別人也未必信服?!?p> “既然空口無憑,又都爭執(zhí)不休,想來只能手下見真章了。”齊天唏噓道:“古往今來,惟名動人,這一番比斗,可不知要流多少英雄鮮血?傷多少好漢性命?”
“婦人之仁?!币粋€聲音不屑的道:“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代豐功偉績,不用人血涂抹?不用人骨堆砌?”
齊天循聲望去,見是一位瘦削青年,眉目陰沉,頗有冷酷之意。他待要辯駁,但見對方眼眸放光,顯然執(zhí)念極深,話倒嘴邊,又咽了回去。
馬騰空道:“家?guī)煯?dāng)年曾得掌教派遣,適逢其會,對于公子所慮,事后說起,亦也深有同感。只是當(dāng)時形格勢禁,除此一途,別無它徑。”
齊天聽他解說,這才恍然。他先前還暗自不解,想馬騰空人即是武當(dāng)高弟,兼有俗家門下第一高手之譽,武林地位何等尊崇,怎甘自低身份,受人驅(qū)遣?想是稟承師命無疑。
馬騰空續(xù)道:“此番聚會,眾家英雄恐有風(fēng)聲走露,被‘黃泉閣’偷襲,是以聚在湖中。經(jīng)一些智謀之士提議,擂臺之設(shè):在中央置一空舟,其余船只分散三丈外,不論回合,落水為敗?!?p> 齊天贊道:“如此甚好。”賀行云冷笑道:“好在哪里?賀某愚鈍,倒要請教一二?”
齊天知他耿耿于懷,微微一笑道:“前輩試想,能憑空一躍三丈,豈乃泛泛之輩?如此在預(yù)防那些武功不濟又熱衷名利之人耗時爭逐的同時,杜絕無謂的犧牲,豈非兩全之美?”
賀行云陰沉著臉,順手奪過一杯茶水,那人喊道:“喂,發(fā)什么癲,我的呢?!保膊焕頃?,一飲而盡,心頭的憎恨不僅沒被茶水澆熄,反而愈發(fā)熾烈。
一個方臉大耳的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公子慈悲?!饼R天回了一禮,陡然想起一事,失聲道:“不妥?!?p> 那和尚以已度人,對人家的菩薩心腸大為心折,聞?wù)f不好,臉上跟著露出憂慮之色,急聲道:“那里不妥?”
齊天道:“試問大師,一個武功高強之人,是否在江湖上聲名顯赫?”
那和尚遲疑道:“武林中臥虎藏龍,不乏閑云野鶴、不求聞達的前輩高人。但就江湖而言,武功越高,通常名聲越大。當(dāng)然,其中也不乏沽名釣譽之徒?!奔皶r想到,在一眾同仁面前引來,大有影射之嫌,合十自黑道:“譬如像貧僧這樣?!?p> “大師過謙了?!饼R天嘆息說道:“所謂‘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個人的名聲越大,想來便越不甘居人后。”
那和尚喟然道:“名僵利鎖,皆是無邊苦海,惟我佛法力,方可渡之?!彼哪钜粍?,記起“執(zhí)著是苦”,想自己身入沙門,本應(yīng)四大皆空,雖說加入‘武林道’乃遵稟師命,總是有礙修行,連著宣了幾聲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