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禧堂。
“兒子給母親請安?!辟Z赦恭恭敬敬的給坐在軟塌上的賈母磕了個頭。
賈母今年不到七十歲,自從她十四歲那年嫁到賈家,至今已有五十余載。
作為先保齡侯史公的嫡長女,身份尊貴,賈代善襲了二代榮國公爵位后,更是得到了一品國公夫人的誥命,那年,她年不到三十,膝下育有兩子一女。京城里比她尊貴的女人,屈指可數(shù)。
“嗯,老大,身上的病可好些了?”
賈母半瞇著眼,看著自己的大兒子,問道。
這一個月來賈赦一直抱病在家,極少拋頭露面,平日里也沒有來給賈母晨昏定省。反正賈母極不喜歡他,也沒有計較他的失禮之處。
再說了,這些年,這母子二人早已貌合神離,他不天天到自己面前晃悠,賈母還巴不得呢,眼不見,心不煩。
“回母親的話,兒子已然大愈,有勞母親掛念,今日來給母親請安?!?p> “哦,既然好了,還是要少出門,這幾天風(fēng)刮分厲害,政兒也要注意防寒才是?!辟Z母對坐在下首的一個中年人說道。
中年人起身,國字臉上滿是恭敬,道:“孩兒多謝母親掛念。”
這中年人,正是賈母二子,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的賈政,賈存周。
“嗯,今日怎么不見寶玉來?”賈母追問道。
現(xiàn)在這個時候正是族學(xué)午休的時間,平日里這個時候賈寶玉都要回來陪賈母一起用飯。
看著他母親和他弟弟母慈子孝的場景,還跪在地上的賈赦眼中閃過一抹憤恨,何其的不公平!
“想是有什么耽擱了,母親莫急,孩兒這就打發(fā)人出去看看。”
賈政說罷就出去了,他只是來給賈母請安的,平時里這榮禧堂他也很少來,滿屋里除了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全是女兒家,這哪是男人家待的地方?他更喜歡回自己的夢坡齋和手底下那些清客們引經(jīng)據(jù)典,談古論今。
“嗯,你起來吧!”賈母差點把還跪在地上的賈赦忘了。
賈赦道了聲謝,緩緩起身,旁邊的賈鏈一看,連忙走過去攙扶。
賈母看賈赦這幅樣子,不滿道:“你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天天就知道沉迷酒色,身子骨比我這個老太婆還要差,現(xiàn)如今站起來都不利索,這哪是長壽之道?”
賈赦站起身后,發(fā)青的黑臉上閃過一絲羞愧,道:“孩兒知錯了。”
“哼,你知錯?你知什么錯?老太婆我不止一次跟你說過,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少碰少碰,可你是怎么做的?什么時候把我這個老太婆的話放在心上?如今倒好,老子不爭氣,少的跟老子一個德行,只知道把那些骯臟的貓兒狗兒往家里扒拉,幾十歲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我就看著你死后,還有什么臉下去見你父親!”
賈母越說越憤怒,想起賈家日漸衰敗的現(xiàn)狀,其他那些國公府邸,哪個不是手握大權(quán),子嗣爭氣,蒸蒸日上?再看看自己家,盡是一群不學(xué)無術(shù)的混賬。
說道最后,賈母心生悲意,想起往日的種種,只覺得自己死后再也沒有臉去見自己的丈夫,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賈母一哭,榮禧堂頓時亂做一團(tuán),賈赦,賈璉,王夫人,王熙鳳,李紈和三春姊妹,大小丫鬟婆子們紛紛跪下。
賈赦更是哭道:“兒子不爭氣,母親想打便打,打死兒子也不會怨恨,何苦這般,若是氣壞了身子,赦,再無臉面茍活于世也?!?p> 賈赦說的一點也沒有錯,今日賈母因為他的事才成這般,若是年老體衰的老太太哭出個好歹,他賈赦難辭其咎,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
賈璉還好,心中雖然羞愧,還是跟著勸,哭道:“孫兒不爭氣,老太太要打要罵容易,若是氣壞了身子,豈不是我們不孝?”
賈母一哭,其他女眷們就不能沒動靜了,一個兩個都輕聲啜泣起來,特別是王熙鳳,想起賈璉以往背著她干的那些混賬事,讓她在賈府里淪為了很多人背后議論的笑柄,悲從心來,放聲大哭,聲音一度比賈母還要大。
賈政正在夢坡齋中和幾個清客喝著茶,談?wù)撝叭说脑娫~,賈政不像賈赦,不好酒色,平日里很少飲酒,姨太太也就兩房,只好學(xué)問詩詞。
當(dāng)夢坡齋里氣氛愈發(fā)濃烈時,已經(jīng)有個清客,舉著茶盞,站起身來大聲吟誦著李太白的《明堂賦》,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搪?,一個小廝跌跌撞撞的沖了進(jìn)來。
賈政眉頭一皺,心里不滿,就想喝止,他榮國府何時出了這種沒有規(guī)矩的下人?卻被那小廝搶先喊道:“老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賈政聞言心中一陣慌亂,好端端的這是怎么了?厲聲道:“狗奴才,到底怎么了?還不快快說來?”
賈政平日里極少罵人,罵的最多的也就是賈寶玉,一時心急,他連臟話都罵出來了,其他幾個清客停止了交談,紛紛看著慌亂的報信小廝。
“老太太,老太太暈倒了!現(xiàn)在榮禧堂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了!”
小廝剛剛說完,賈政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子晃了晃,就要站不住,往一邊倒去。
旁邊的幾個清客連忙七手八腳的架住賈政。
賈政一把推開他們,跌跌撞撞的往榮禧堂奔去,到門口摔了一跤,鞋子拌掉了一只,也似乎毫無察覺。
榮禧堂,剛剛哭暈過去的賈母已經(jīng)慢悠悠的醒過來,也不理睬眾人,自顧自躺在軟塌上,雙目無神的看著屋頂。
“母親!母親!母親!”
外面老遠(yuǎn)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聲,就有丫鬟往里傳話:“二老爺來了!”
不多時,光著一只腳,只穿著襪子的賈政就跑了進(jìn)來,也顧不上禮儀了,跑到賈母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來,看到賈母臉上雖然掛著淚痕,可面色并不是很難看,心中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好大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悲呼道:“母親!身子可還好?可有哪里不舒服?”
又扭頭對旁邊賈母貼身丫鬟鴛鴦吩咐道:“快,快拿著我的名帖,去宮里請?zhí)t(yī)來!快去!”
鴛鴦擦了擦眼淚,就出去了,以往賈母身子不適的時候,都是她持著賈政的名帖去宮里請?zhí)t(yī)。
聽到耳邊傳來小兒子的呼喚,賈母這才回過神來,看著神色惶恐不安的賈政,顫巍巍道:“政兒啊,你大兄不爭氣,你那侄子我看也是沒有希望了,這賈家以后可怎么辦???”
“母親言重了,璉兒雖不爭氣,可心性不壞,也是個有本事的,平時外面的事打理的也是井井有條。”賈政看了一眼面色羞愧,無地自容的賈鏈,對賈母寬慰道。
“再說,下面不還有蘭兒嗎?”
“還有寶玉,寶玉才是極好的?!辟Z母補(bǔ)充道。
賈政想到他那個兒子,臉色頓時一陣晦暗,這個時候也不敢再反駁賈母,只是道:“母親說的是?!?p> 又環(huán)視了一圈,還沒看見賈寶玉的身影,家里發(fā)生那么大的事情也不見人,指不定又是跑出去和他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去了,心中大怒,怒聲道:“這個畜生又不知死哪里鬼混去了,璉兒,你去,把他綁回來見我!”
賈璉正愁著怎么才能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聞言心中一喜,連忙答應(yīng)了,出去找人。
賈赦這時也道:“母親,千錯萬錯都是孩兒的錯,再沒有下次了。”
賈母只是看著賈赦,并不言語。
賈政也知道了今天禍從何起,想起他大兄往日的做派,今天又差點把母親氣出個好歹來,心中不滿,也顧不上賈赦是他大兄了,指責(zé)道:“大兄,你看看母親氣的,若真有半點不好的地方,我也沒臉活下去了!”
賈赦看到他這個假正經(jīng)的弟弟,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指責(zé)自己,絲毫不給自己留臉面,心中憤恨,自己今天是來跟母親提參將那件事的,怎么會鬧成這般?
心中一陣無力,今天因他而起鬧成這般,賈母接下來怕是都不想見他了。
“二弟,這件事是大兄做差了,再沒有下次了?!?p> 賈赦一臉的悔恨,保證道。
賈政嘆了口氣,也沒再多說什么。
……
望江樓,賈寶玉正和賈薔,賈蓉,還有賈蘆暢飲,秦鐘也在,本來他還想把賈琮叫著的,不過賈琮今天不知為何沒有到族學(xué)里進(jìn)學(xué),心中奇怪,只想著等下午回府后再去看望他。
這時,一臉焦急的賈璉,帶著幾個青衣小廝騎著馬出現(xiàn)在了望江樓下。
剛才聽賈寶玉打發(fā)回來報信中午不回來用飯的小廝說,寶二爺和東府的蓉大爺他們?nèi)ネ瓨浅跃迫チ恕?p> 賈璉就帶著幾個小廝,騎著快馬,直奔望江樓而去。
“砰砰砰!”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開懷暢飲的眾人一陣不滿,敢打擾他們喝酒,這不是老壽星喝砒霜,活的不耐煩了嗎?
賈蘆對著外面破口大罵道:“狗日的東西,敢打擾你爺爺們吃酒?看我不活剮了你!”說著就捋起袖子,就要去開門。
“寶玉?寶玉?”外面?zhèn)鱽硪魂嚱辜钡暮艉奥暋?p> “啊?是璉二哥!”寶玉叫了一聲,賈蘆知道罵錯人了,連忙打開門,就看見賈璉一臉焦急走了進(jìn)來。
賈寶玉看著賈璉一臉的焦急,就想問問怎么回事。
他還沒開口,旁邊的賈蓉就大喜道:“哎呀,璉二叔,侄兒可有段日子沒見到你了,來來來,趕快坐下來喝酒,都是上好的桂花……”
“喝,喝個屁!”賈蓉話還沒說完,賈璉就一句話罵了回去,沒好氣的瞪了賈蓉一眼,上前拉住寶玉就往外走,急道:“家里出了事,老爺正到處找你呢?還說讓我把你捆回去?!?p> 賈寶玉一聽,額頭上的汗瞬間就冒出來了,他還沒在老太太面前給賈珍求情說好話呢,賈政這么快就知道了?
賈璉來不及跟他解釋,讓小廝扶著緊張的賈寶玉上了馬,一行人騎著馬朝榮國府疾馳而去。
……
榮國府,榮禧堂。
鴛鴦已經(jīng)從宮里請了太太醫(yī)回來,那太醫(yī)年紀(jì)和賈母差不多大,往日里又經(jīng)常來榮國府里看病,因此不需要避諱什么,給賈母號完脈,寫了一張方子給賈政。
賈政急忙令一個管家拿著方子去家里的藥房里拿藥材熬藥。
“太夫人身體已無大礙,不過是急火攻心,亂了神智,吃兩味藥,再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崩咸t(yī)道。
賈政等人再三道謝,讓人請老太醫(yī)下去吃茶,診金早已備好。
頭發(fā)斑白的老太醫(yī)在兩個丫鬟攙扶下,顫顫巍巍的下去了。
氣色已經(jīng)好多了的賈母對賈赦說道:“好了,你下去吧,以后讓我費(fèi)點心,我就阿彌陀佛了,再這樣下去,我還能再活幾年?”
賈赦雙腿早就跪的麻木疼痛,連忙道:“孩兒謹(jǐn)記母親的教誨?!?p> 說完,也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下去了。
眾人見事情過去了,在賈母叫起后,紛紛放松起來,王熙鳳揀了幾句好話說了,賈母也跟著打趣了幾句,榮禧堂里的氣氛重新活躍了起來。
這時外面撩門簾子的丫鬟往里面?zhèn)髟?“璉二爺和寶二爺來了!”
賈母和王夫人一臉慈愛的看著門口,只有賈政一臉的晦暗。
賈寶玉一進(jìn)門,看到他老子黑著的一張臉,心里直哆嗦,小心翼翼的跪下來磕頭,口稱“給老太太,老爺,母親請安。”
賈政哼了一聲,賈母高興道:“我的心肝,快到這里來?!闭f著拍了拍身邊的軟塌,那個位置,賈家只有賈寶玉能坐。
賈寶玉心里松了口氣,心想好像也沒有什么事,有老祖宗護(hù)著,他老子最多向往常一樣罵他兩句“該死的孽障”。
賈寶玉坐到賈母身邊,賈母伸著手撫摸著他的臉,滿臉的慈愛:“可曾用午飯了?”
“孫兒剛才在望江樓和蓉哥兒他們用過了?!?p> “上學(xué)可曾累了?”賈母又問道。
賈寶玉想說自己不想去上學(xué)了,但看到他老子一副要吃了他的樣子,心中一哆嗦,還是道:“老祖宗,孫兒不曾累著,孫兒過幾年一定給您考個秀才舉人回來?!?p> “好!好!好!”看著她最喜歡的孫子有如此志氣,賈母笑的合不攏嘴,對賈政道:“看看,看看?我就說寶玉是個極有出息的,你還不信,這往后啊,有他和蘭兒,咱們賈府指不定要出兩個狀元郎!”
賈政不敢反駁,狠狠的瞪了賈寶玉一眼,拱手稱是。
“對了,蘭兒呢?”賈母夸完賈寶玉,又對站著伺候的李紈道。
李紈今年二十來歲,穿著一件素色的襖子,化著淡妝,身材豐潤,面容姣好,對賈母福了福道:“蘭兒從族學(xué)里回來后就到書房里讀書了,老祖宗若是想見他,我這就打發(fā)人去叫他。”
賈母同意后,李紈就打發(fā)身邊的丫鬟去叫賈蘭了。
“嗯,蘭兒是極好的,以后定有大出息。”想到勤奮刻苦,一心讀書上進(jìn)的賈蘭,賈政老懷大慰,捋著胡須贊道。
又問賈母懷里賈寶玉:“這才幾時,族學(xué)里就下學(xué)了?”
賈寶玉連忙答道:“回老爺?shù)脑挘謇仙×耍鸫蟾绺嬖V我們,這幾日只需進(jìn)半日學(xué)?!?p> 說罷,心虛的看了看面色低沉的賈政。
“既然如此,也不能荒廢了,這幾日下午,你和蘭兒就到我書房里讀書吧!再敢跑出去鬼混,仔細(xì)你的好皮!”
賈寶玉心里一萬個不愿意,卻也沒法,只好道:“是,老爺?!?p> 王夫人心疼寶玉,看他見了老子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對賈政半哀求半商量道:“寶玉身子骨弱,年齡還太小,老爺何苦逼迫的那么緊?”
“他年齡小,能有蘭兒年齡小?他身子骨弱,有力氣出去吃喝玩樂,就沒有力氣讀書?看看蘭兒,比他小四五歲都知道用心進(jìn)學(xué),再看看他?虧他還是做叔叔的,白長了幾歲!”賈政非常不滿,他早就受夠了賈母和王夫人對寶玉縱容的溺愛,可他也不能忤逆賈母,現(xiàn)在見自己妻子這么說,也顧不上在賈母面前了,開口罵道。
“好了,你一來就罵我的寶玉,好好的孩子都快被你嚇壞了,你忙你的去吧,別在這礙我們娘們的眼了?!辟Z母心疼寶玉,開口嗔道。
賈政沒法,只對寶玉說:“陪老太太用完飯,就和蘭兒到我的書房里讀書!”
賈寶玉垂頭喪氣的應(yīng)了聲,賈政就出去了。
不多時,賈蘭被李紈的貼身丫鬟領(lǐng)過來了,給眾人行了禮后,賈母就吩咐人擺飯。
賈母坐在正中間,旁邊坐著王夫人和賈寶玉,還有三春姊妹和小賈蘭,王熙鳳和李紈在旁邊伺候。
……
東路院,金玉堂。
賈赦坐在椅子上,一臉的憤恨,他今天臉?biāo)闶菑氐讈G光了。
賈璉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問道:“父親,接下來可怎么辦?”
“怎么辦?能怎么辦?還不是因為你不成器?”
賈璉低下頭,心里誹謗,卻不敢多言。
“好了!這件事為父是不好露面了,這兩天你和你媳婦抽空再在老太太面前提一提,為父拿不到,給你也不能便宜賈珍了去,對了,你二叔母那邊你可以使點力氣,就讓你媳婦去說?!?p> “是,父親?!?p> “好了,你下去吧,為父要歇息一會。”
說著,后宅走出兩個美艷的年輕姨娘,一左一右的扶著賈赦進(jìn)去了。
其中一個還偷偷的朝賈璉拋了個媚眼。
賈璉只覺得口干舌燥,看到那個拋媚眼的年輕姨娘扭著豐滿的腰臀,不敢多看,低著頭快步出去了,心里只想著趕快找個地方好好泄泄火,嗯,那個多姑娘已經(jīng)勾引他好幾回了,今天就去把她吃了。
想起多姑娘的那副浪樣,賈璉只覺得心里跟貓撓的一樣,身上一陣陣的躁動,腳步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