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文在圖昭昭可知（一）
西陵觀星臺，是大胤最為重要的一座觀星臺之一，原因不僅僅是因?yàn)樗顬榭拷煟餐瑯右驗(yàn)檫@里，有大胤朝周氏十八朝先帝中唯一一位不愿葬在西山皇陵的皇帝。
年號承旭的成宗周政。
周政的父親，也就是第十六代皇帝敦宗活了整整七十年，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日子，他也不愿意把手中的權(quán)力放出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宮女之子的周政，身為敦宗的獨(dú)子，最終上位。然而敦宗在死前卻拒絕把周政的母親像其他皇帝一樣葬入皇陵，而是在欽天監(jiān)在西山中的觀星臺里劃了一處地方葬下。
周政崩殞之前，也同樣對于自己的陵墓提出了令人無法理解的要求。
“葬在西山中，康節(jié)皇后（我母親）之側(cè)就可以了?！?p> 這個要求直接導(dǎo)致了西山觀星臺的大翻修，最終變成了半陵墓半道觀性質(zhì)的西陵觀星臺。等到靖元末年，治好靖元帝夢魘的長青真人住進(jìn)西陵中之后，這里的重要性更加不容置辯，直接超過東?？び^海臺，成為大胤第一觀星臺。
長青真人坐在自己的練功房中，聽著那山脈空腔之中，傳來的幽幽聲音。
“罡星辰宿，已歸正序?！?p> 他聽到那仿佛摩擦巖壁又像是攪動粘液發(fā)出的聲音，渾身打了個哆嗦，寒意順著他的脊背爬上頸項(xiàng)。這個鶴發(fā)老人一口鮮血吐在香案頂上的香爐上，他看著那被血染紅的香爐上的瑞獸，嘆了口氣“又是這樣么？”
“你躲不過，天下人也躲不過。”那個聲音幾乎沒有任何起伏“腐草之熒光，怎比得天空之皓月。”
長青真人站起身，嗓子處突然傳來一種仿佛有蛆蟲依附其上的感受，他連連咳嗽，幾乎將肺整個咳出來，才算吐出一個不大的東西。
一個圓形的、渾濁的眼球。
那個眼球，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似乎潛藏著某種不可言明的感情。而長青真人則一腳直接將其踩碎“這種小把戲并不好玩?！?p> 那個聲音并沒有回應(yīng)他，僅僅是在沉默著，像是死了一般。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真人皺起眉，整了整自己的衣領(lǐng)“怎么了？”
“仙師，小公主要回京城了，您看是不是去送一下？”
他推開門，看到門口的小道童，微微點(diǎn)頭“前面帶路。”
“是?！?p> 長青真人跟著道童離開了練功房，走過長廊，繞過幾座大殿，隨后便到了西陵的門口。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還有七八個禁軍士兵。前幾天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駱英德被襲擊，墜崖而死的事情，讓京師周圍許多達(dá)官貴人都警惕了起來。而顯禛皇帝最小的女兒在這種當(dāng)口來到欽天監(jiān)的觀星臺，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但是她還是執(zhí)意來到這里，想要了解一下近期星象上的訊息。
這次，小公主遣人謄抄了西陵觀星臺近期的大量星象筆記，準(zhǔn)備帶回宮好好研究一下。而這位公主此刻，就站在西陵門口。
熙仁公主周智，皇帝最小的女兒，今年十五歲，和她的母親安皇后一樣，在玄學(xué)數(shù)術(shù)方面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天賦，經(jīng)常來往于欽天監(jiān)、西陵觀星臺之間。今天，她穿著一身英氣逼人的男裝，站在觀星臺門口?？吹介L青真人，不緊不慢地一行禮“仙師，聽聞您正在閉關(guān)修煉。。?！?p> “啊，這不是聽說小公主要回京師么，就出來送您一送，”長青真人笑著走到周智面前，打量著這個眼神澄澈、青春靚麗的小姑娘，她雖然還掛著那極具感染力的笑容，但是眼神中，卻帶著某種極為疲憊的情感，真人說道“西陵最近不太平，還是我送您一程，至少到山腳?！?p> 周智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露出那種只有年輕女孩才有的干凈笑容“謝謝仙師！那我們上車吧！”
“我就在車下步行好了，”長青真人咧嘴笑了笑“安步當(dāng)車，安步當(dāng)車嘛！”
說著，馬車慢慢地順著山路向下走去，而長青真人則跟在車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周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明媚，而長青真人也時不時發(fā)出會心一笑，不知何時，突然想到問了這么一個問題“殿下這次來訪，有什么發(fā)現(xiàn)么？”
周智仿佛跳動著的活潑聲音似乎有些蔫了下來，小聲喃喃道“西方刀兵星明亮，中天帝星傾頹，南天熒惑作亂。。?？峙?，國有不祥。。。”
長青真人微微點(diǎn)頭，大抵也算知道了周智眼神中的疲憊的來源，隨口安慰道“帝星晦暗未必是傾頹，新帝登基第二年，帝星明亮才是要出事的星象。西方刀兵星明亮，可能是將星閃爍，至于熒惑。。。這段時間的確有亂賊逞兇，不過賊可能在內(nèi)也可能在外，當(dāng)年先帝伐東夷的時候，也有熒惑作亂，這都很正常?！?p> 聽真人這么一說，周智也安下心來，長吁了一口氣“既然仙師這么說，那我也就不擔(dān)心了，我還以為國祚不久呢。。。想跟父皇商量下對策?！?p> “國祚不久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殿下，”長青真人苦笑道“不過，聽說殿下過段時間就要大婚了？”
“??！您也知道了？”馬車中傳來多少有些慌亂的聲音“是，是的?！?p> “對方是？”
“曾外祖父。。。啊，不，是安太師，他的外甥孫，”周智小聲說道“叫宋虎卿，官拜兵部左侍郎領(lǐng)禁軍左衛(wèi)?！?p> “哦？多大年紀(jì)？”
“二十八。”
“那還好嘛，年紀(jì)不大，當(dāng)打之年，”長青真人笑吟吟的“提前恭喜公主了?！?p> “仙師您老也是個好事的！”周智笑罵著“不過說起來，如果西方的刀兵星是他的將星的話，是不是代表，他可能會被派去平叛？然后，一戰(zhàn)成名？”
“的確，有可能，”長青真人微微點(diǎn)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宋虎卿也算是幸運(yùn)，新婚加上升官兩樁喜事。不過，公主殿下您可要拴住了這宋虎卿，有了點(diǎn)成就，估計(jì)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周智沒接話，似乎在車中暗笑著。兩人又聊了些許多稀松平常的內(nèi)容，很快便到了山腳，長青真人目送著遠(yuǎn)去的馬車，嘆了口氣，像是什么開始了，又像是什么結(jié)束了一樣。
“你就這么騙那小姑娘？”
那個幽幽的聲音，此刻又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為了她好，”長青真人一眨眼間，就回到了他的練功房，坐下來，低聲道“星辰歸序，天下大亂倒是其次。。。我不太希望她接觸到和你們有關(guān)的那些事情?！?p> “為什么不呢？那姑娘并不是沒有天分，”那個聲音慢慢地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聲音“年輕的肉體加上活躍的精神，很適合給你接班。”
長青真人的表情突然流過一絲戾氣，但是隨后，這絲戾氣慢慢地又消失在了無助和無奈之間“人生苦短，在塵世中走過一遭，隨后歸于塵土，這樣的無知才是福報(bào)。被你們選中，也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至大的業(yè)障。這些事，就終結(jié)在我這里，是最好的。小姑娘面相不錯，只要不被你們禍害，至少能無災(zāi)無難地度過這輩子吧。”
說罷，他閉上眼，又進(jìn)入了冥想之中，卻沒有聽到那個聲音之后的低語。
“罡星辰宿，已歸正序。漫散天中，昭明上下。正序已成，星象無吉。正序已成，星象無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