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亳州府渦陽縣雉河集,張家大宅正廳內(nèi),捻子二趟主張敏行正在安撫各路趟主,“大伙兒稍安勿躁,我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等大趟主回來再細細說明?!?p> 三趟主孫葵心將辮子往身后一甩,仰在椅子上直嚷:“這老樂腦袋里不知道想些什么,俺老孫通過蘇天福從中撮合,好不容易與豫南白蓮教定了幾匹快馬,籌了銀子跑到半路,怎的又給叫回來了?!?p> 張敏行笑了笑,“沒準大趟主是讓你留著銀子買糧呢?!?p> 孫葵心雙臂一攏,哼了一聲,說:“現(xiàn)在糧食都是金粒子做的,這點銀子能買多少糧?這個龔瞎子心里最有數(shù),你問他磨了半個月彎,才搜了多少糧食?!?p> 龔德樹早些年跟張樂行走私鹽時不慎折了一只眼,最恨別人叫他瞎子,桌子一拍大發(fā)牢騷,“問老子干什么?老子帶著一幫兄弟去山東打捎,都快跑到微山湖洗澡去了,大趟主一聲不吭把老子叫回來,到哪里說理去?”
自打進屋便一直默不作聲的四趟主韓奇峰開口道:“二趟主,老樂將咱們都叫回來,人卻不見,這實在是不太好吧?!?p> 張敏行擺手說道:“老萬別急,大哥把大伙兒叫來,自然是有重要事情,這不趕上大嫂這幾天臥床不起,大概是出去抓藥去了吧?!?p> 孫葵心叫道:“抓個藥也要親力親為,大趟主對夫人可是好哇。”
大伙一陣歡笑,正在這時,張樂行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包藥,看上去一臉愁容。
張樂行慢悠悠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扔在桌子上,“太平軍來的信,大伙兒都瞧瞧吧?!?p> 在場幾人就張敏行認識字多,便抽出信箋,朗聲讀了起來。
“捻軍大趟主張樂行見信如晤:我太平天國自金田降下天兵,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清妖半壁江山盡收囊中。素聞捻軍仁義之師,張大趟主英雄蓋世,反抗清妖,威名大震,實乃天朝之屏藩,北門之鎖鑰。天朝求賢若渴,拜請張大趟主為征北將軍,協(xié)北伐天兵,直搗黃龍,豈不快哉?太平天國右丞相林鳳祥拜上。”
張敏行將信放下,問:“這是何意?大哥要當將軍了嗎?”
張樂行撇了撇嘴,黑著臉道:“去他娘的征北將軍!這可是個苦差事啊,明擺著想拿咱捻子當炮灰?!?p> 孫葵心想了想,大聲說道:“話不能這么說,太平軍勇猛無比,大有一統(tǒng)天下之勢,若是與之聯(lián)合,等到他們得了天下,咱們還不得個個封王封候啊?!?p> 張敏行撇嘴道:“就怕咱把雞毛當成雞了,到末了雞飛蛋打一場空,再往長遠些說,要是打下江山,還是太平軍說了算啊,那王侯將相啊,咱就得干瞪眼?!?p> 龔德樹大腿一拍,叫道:“二趟主說的有道理,咱們可別聽太平軍的,朝廷現(xiàn)在對咱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接了封,自然成了太平軍同黨,那可就是公然造反了?!?p> “怕什么,公然造反又怎樣,反正咱們早晚是要反的,況且朝廷光顧著跟太平軍打仗,哪里有空閑顧及咱們?!睂O葵心根本不以為然,又看了眼韓奇峰,叫道:“韓老萬你別老是悶聲不吭啊,你倒是說句話呀?!?p> 韓奇峰大聲咳嗦了一下,眾人以為他要一番高談闊論,沒想到他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喉嚨,只說了五個字,“聽大趟主的?!?p> 眾人又看向張樂行,張樂行一愣,心道你們干什么吃的,什么事都讓我拿主意,若不是金蟬傷病未愈怕驚擾,也用不著跟這幫人啰嗦。于是拉下臉說:“好了,都散了吧,這事明天再說。大伙兒回去好好掂量一下,實在不行咱就端個碗投豆子,以多服少?!?p> 待到眾人離去,張樂行讓丫環(huán)煎了藥,親手端到臥房,杜金蟬正半坐在床沿發(fā)呆,見他進來,便說,“老樂,扶我起來?!?p> 張樂行把妻子扶到桌前坐下,吹了吹藥,問:“放兒呢?”
杜金蟬微微一笑,“我怕放兒老陪著我,悶的慌,讓他去找宗禹練武去了?!?p> 張樂行一聽,擔心道:“宗禹這小子,盡惹是非,放兒可別被他給帶壞了?!?p> 杜金蟬拉住他的手,勸道:“沒事,你盡管放心就好了,放兒大了也懂事了,這幾天一直在我身邊伺候著,很是貼心?!?p> 張樂行小心給她喂藥,心疼的說道:“你呀,也太不小心了,好端端的回趟蜀中總教,怎么還從馬背上摔下來了,你可知道摔的是你,疼的是老樂啊?!?p> 杜金蟬嘴里的藥差點噴了出來,一個勁的笑,“你個老樂,就知道耍嘴皮子,放心吧,只是傷了些皮肉,過幾天就好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睆垬沸形雇晁帲謱⑵拮臃龌卮查?,只叫她早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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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張樂行正在前院活動筋骨,家仆來報,淮南苗大先生攜妻女到訪。
張樂行喜出望外,想到苗沛霖足智多謀,學識淵博,太平軍來信一事,他必有高見,于是跑去迎接。
與苗家三口剛打了個照面,陳川紅便開口問道:“聽說杜師姐病了,現(xiàn)在可好?”
張樂行指向后院,“正在后面歇著呢,不礙事,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了?!?p> 陳川紅一聽,也顧不得失禮,扭頭就去找杜金蟬去了。
張樂行趕緊把苗沛霖請進屋內(nèi),“苗兄這次來的正是巧啊?!?p> 苗沛霖一看必定有要事,便說:“張大趟主,莫非張大趟主正巧有事找苗某?”
張樂行點點頭,把林鳳祥的信呈給他,苗沛霖看了一遍,捻了捻胡須說道:“這個林鳳祥,實在是頗為心機啊。”
“哦?這話怎么說?”
“大趟主你再仔細看看信?!?p> 張樂行一聽,忙接過信又看了半天,卻看不出什么端倪,“這信有什么特殊之處,不就是那太平軍說些好話,拜我為征北將軍,拿我當個馬前卒而已。”
苗沛霖指了指信,說:“大趟主你看這邊——天朝求賢若渴,拜請張大趟主?!?p> 張樂行讀了一遍,還是看不出有什么文章,于是說:“苗大先生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p> “信中這個‘請’字可是請君入甕啊,若是把這個字去了,那張大趟主便是太平天國冊封的征北將軍,加上這個‘請’字,那到底是天朝拜請還是那林鳳祥拜請,這可就模棱兩可了?!泵缗媪仡D了頓,下了結(jié)論,“我估計這是林鳳祥北伐途中收買人心的伎倆罷了,這冊封若是天王洪秀全授意,信中就不會暗藏玄機了?!?p> “也對啊,到時要是他林鳳祥賴了賬,咱們只顧著賣命,那可就是打了牙往肚子里咽了。”張樂行恍然大悟,忿忿不平的說道:“我這就寫信推辭了,以后各走各的路。”
苗沛霖一擺手,“慢著,不必推辭,咱們只需提一個條件,隨他林鳳祥跟太平天國怎么鼓搗?!?p> “什么條件?”張樂行忙問。
“聽封不聽調(diào)。”苗沛霖說完得意一笑。
“聽封不聽調(diào)?”張樂行仔細想了想,拍手叫好,“妙啊,管他封我什么將軍,就算封個王,咱也不聽他擺布。”
“沒錯,你只需寫信表明,捻軍中同宗同族居多,大多留戀故土,不愿遠涉他鄉(xiāng),雖然愿意接受冊封,但是調(diào)派之事得全由捻軍自己做主?!?p> “好,我這就回信去。”張樂行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頭笑道:“苗兄飽讀群書文采斐然,不如替我代筆如何?”
苗沛霖想了想,點頭說:“那好吧,苗某便代張大趟主寫上一封?!?p> 張樂行大喜,連忙拉起苗沛霖,兩人相視大笑,隨后并肩走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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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川紅快步趕到張府后院,輕輕推開房門,只見杜金蟬無精打采的靠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左臂還吊著繃帶,忙把她扶起身來,眼睛一濕,“師姐,怎么傷成這個樣子了?!?p> 杜金蟬苦笑一下,“幾天前出去打哨,不小心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了。”
陳川紅佯怒道:“師姐居然還跟我撒謊,分明是被人用拳頭打的吧!”
杜金蟬一愣,“啊!你是如何知道的?”
陳川紅嘴一撇,便將胡義平與譚士峰找上家門之事大致說了一遍。
“咱姐妹倆一同長大,師姐有事還能瞞得了我?”
杜金蟬聽后只好承認,“沒錯,那一副無生老母下凡圖確實是我偷的?!?p> 陳川紅大惑不解,問道:“你偷它做什么用?”
杜金蟬讓她坐下,緩緩說道:“師妹有所不知,當年老樂也算家境殷實,自從當了捻子大趟主之后,就得操持手底下一大幫人,現(xiàn)在也是一文不名了。還有那捻子四趟主韓奇峰,外號韓老萬,家中萬貫家財,如今也是散的一個字兒都不剩啊?!?p> 聽師姐這么一說,陳川紅也是感同身受,兩淮一帶天災不斷,落草為寇者不在少數(shù),苗沛霖便讓苗景開招募了五十名鄉(xiāng)勇抵御匪賊保家護鄉(xiāng),家中銀子已然有些拮據(jù),更不用提張樂行手下上萬名捻子了。
“可是,這與你偷畫有什么關聯(lián)?”
“沒錢沒糧,怎么造反?萬般無奈之下,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你是否還記得教中傳言已久的寶藏之事?”
“當然記得,都說咱圣教有一處富可敵國的寶藏,難道這畫與傳說中的寶藏有關?”
杜金蟬點點頭,“沒錯,教主雙腿有疾行動不便,一次她讓我推到那副無生老母下凡圖之前畫,端詳了好一陣子,忽然說了一句‘待到無生老母下凡顯出金身,韃子就離亡國不遠了。’當時我還在想無生老母怎么會屈尊來到凡間驅(qū)逐韃子呢,直到前不久才幡然醒悟,教主所說的金身指的便是寶藏,而藏寶圖大概就是那副無生老母畫像吧?!?p> 陳川紅忍不住笑道:“師姐你這是窮瘋了吧,教主她老人家也許只是隨口說說,寶藏恐怕也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師姐竟當真了?!?p> 杜金蟬卻是滿臉真切,“師妹別再取笑我了,此舉也是為了反清,若是真能尋得寶藏,便能換得無數(shù)兵馬糧草,何愁韃子不亡!”
陳川紅尋思道,“這話倒是沒錯?!?p> 杜金蟬又道:“我把畫偷回來后,仔細看了幾次,卻看不出任何端倪?!比缓笾噶酥笁腔ㄆ康图?,“在架子后面往上數(shù)第三塊磚,你拿出來看看吧?!?p> 陳川紅把花架一挪,敲了敲第三塊磚,果然中空,拿走磚塊從里面掏出一卷絲綢畫袋,然后輕輕放在桌上,將畫袋取下,小心翼翼打開畫軸,一副長約四尺寬不足二尺的無生老母下凡圖呈現(xiàn)在了眼前。
這是陳川紅第一次離這副畫像如此之近,只見畫中無生老母栩栩如生,畫工精湛了得,裝裱也是一絲不茍,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奇怪的是即無落款也沒印章。
武家集家中苗沛霖也好收藏字畫,陳川紅耳濡目染,懂得一些鑒畫的手段,仔細查看一番,便斷言道:“這只是一副普通的畫像,并不是什么藏寶圖,而且也沒有夾層?!?p> 杜金蟬嘆氣道,“莫非真是我多想了?不過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等我傷愈以后,咱們再細細揣摩?!闭f罷讓陳川紅把畫收起放回了原處。
“傷你的那位譚師弟已經(jīng)到了兩淮主持教務?!标惔t擔憂道,“偷竊教主之物可是要比叛教還要嚴重,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可讓第三個人知道。”
“恐怕第三個人已經(jīng)知道了?!倍沤鹣s微微一笑,朝著外屋屏風內(nèi)喊道:“景怡,出來吧。”
陳川紅看到女兒從屏風里慢慢走了出來,頓時大怒:“你這丫頭,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
苗景怡低下頭,“女兒并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女兒在找放兒哥哥,找了好久沒有找到?!?p> 陳川紅怪道:“那你怎可不聲不響偷偷跑來這里!”
杜金蟬好言勸道,“景怡年小,不要怪她了?!庇謱γ缇扳溃骸胺艃捍蟾攀侨ゼ瘓鲎油嫒チ?,你快快找他去吧?!?p> 苗景怡一點頭,匆匆行了個萬福,急不可待的跑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