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成績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
一模來臨那天，蟬鳴聲少了些。林木的枝葉間偶有微風(fēng)拂過，葉片摩擦發(fā)出懶懶的聲響。感覺天空比先前遠(yuǎn)了些，云層薄薄的，散散的。日子已是夏天的尾巴，燥熱漸遠(yuǎn)，不同于盛夏致人慵懶的氣息。貓和狗還是喜歡趴在樹蔭下，但若是到巷子里轉(zhuǎn)悠一趟，還是可以碰到悠閑溜達(dá)的貓。
天亮著白光，江水緩緩流動，波光粼粼，遠(yuǎn)望著江面會發(fā)覺有些刺眼。快上船時，無殤還是沒等來秦暮離?？~色的學(xué)宮服在江中的倒影，仿佛要和那天空融為一體。
她不是急切想要見他，就是好奇些。每次她去考試，秦暮離都會來送她一程。那一程，他說或嘲諷她或鄙視她的話，可話語的背后卻是殷殷的期待。雖然秦暮離從未透露那所謂的“關(guān)懷”，但無殤都明白。
陽光被緩步行走的云遮住了，四下被一片微弱的陰影籠著。
驚蟄察覺出無殤的心思，向前一步道：“殿下在等秦大人？”
無殤挑眉，緩緩答道：“沒錯，是在等他。”
頭頂?shù)脑埔苿拥暮苈?，遠(yuǎn)處的山依舊被亮白的光照著，熱浪滾滾，像涌動的河流。
“秦大人前幾日受傷，今日不會來了?！斌@蟄頷首道。
“受傷？”前幾日她可是見了他的，并且一個過肩摔將他摔進了池塘，“如何受的傷，我怎不知？”
驚蟄蹙眉道：“他前幾日夜里跌進了公主府的池塘，奴才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暈死著，頭上不停地流著血。雖然眾人將他撈了出來，喚來他的跟屁蟲阿笙來救治他，他也是隔了許久才醒。他腿傷著了，胳膊也折了，腦袋上像磕個大洞，看著心疼人?！斌@蟄面露難過，“大人他也真是不小心，走路也不看著點，堂堂仙者，搞出這副模樣，真是，哎……”
長長的嘆息，無殤愣愣地聽著，久久的，她掩過尷尬，道了句：“嘖，可憐的人?！?p> 腦袋磕個洞，腿傷了，胳膊折了，看來，那秦暮離的功力也就一般般。她就稍微用了力將他甩進池塘而已，本想著讓他嗆幾口就解氣了，可是萬萬沒想到……
這下，老解氣了。
這是句玩笑話罷了，聽到他因她有了那副慘狀，她還是心生許多愧疚。畢竟他護過她，畢竟，他實際上還是待她極好的。
雖然秦暮離與她交流時，字字扎她心。
她不是分不出好歹的人，她只是厭惡秦暮離太過掩飾。若是真討厭，不見便好了，她時時避他就好了。可偏偏不去見卻還是能見，避讓也避讓不了。許多時候，還對她那么好。若是不討厭，何必整天視她如仇人，處處針對。
她猜不透，猜的累，那就不猜了。忍幾個月，萬事大吉。
她又開始煩惱，以后見了那秦暮離，該如何面對呢？
隨便，反正她當(dāng)時跑的快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若碰見了，看他一身傷，可以厚臉皮問問他如何得的那副慘狀。她就不信，那身為仙者的秦暮離敢承認(rèn)自己會被一個凡胎小姑娘弄一身傷。
她回回神，鎮(zhèn)定地端一副淡漠的表情，不再去等那個“可憐的人”，提著裙子邁上了船。
云撥開時，亮白的光閃人眼疼。無殤用手遮住眼，侍女連忙為她打上傘。她瞇瞇眼，放下手，環(huán)顧江水的那一刻，她望見遠(yuǎn)遠(yuǎn)的巷子里有個熟悉的身影。
千草色的衣衫上爬著這刺人眼疼的日光，他打著傘往她的方向望著，像目送一個離家的孩子。
還能走動，看來傷的也不是那么重。
“若是覺得仇人的角色才適合你我，那就順了你的意了。我不乖，你氣著，你煩我，我氣著。挺好，不是嗎？”
她想冷笑，卻有個奇怪的表情往她臉上爬，再爬，是個溫溫和和的弧度，帶了些微妙的感情。
他固然喜歡對她說扎人的話，但總歸是為她好，所以她自始至終都沒將“恨”這個感情加之他身上。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與她有風(fēng)和日麗的氣氛時，尚會應(yīng)這句話。
她轉(zhuǎn)回頭，端端正正地坐在傘下，知道內(nèi)心該遵循何種法則，知道該如何與這樣矛盾的的秦暮離“和平”相處。
江水濤濤，明日昭昭，長路迢迢，過去的無感和陣陣厭煩向后走，某些東西以極快的速度向她逼近。她也慢慢從中明白，這世界有很多角色需要被迫扮演，雖身不由己，卻甘之如飴。
那船遠(yuǎn)了，些許燥熱的風(fēng)襲過，往秦暮離發(fā)上輕吹，配著他平靜的臉，有著說不出的美感。
“她若看到的是你，應(yīng)該會高興的?！鼻啬弘x低頭道。
周遭，除卻啁啾聲，便是一片寂靜。
墻上跳著鳥兒，嘰喳幾下拍翅飛走，陰暗潮濕的角落里生著苔蘚。那苔蘚早消了梅雨季節(jié)的味道。深深瞥了一眼那苔蘚，感覺還是不太適應(yīng)與秦暮離待在同一空間里，不回答一字一句，轉(zhuǎn)身而去。
深深明白無殤的心思，倘若考試前不見秦暮離一次，她的心情會有起伏。三省學(xué)宮學(xué)宮的大小測驗前，秦暮離都會見一見她，若是突然一次不見，她會很不習(xí)慣。習(xí)慣，一旦習(xí)慣，很難改變，她已經(jīng)習(xí)慣有秦暮離的存在了。也非加之一些其他特殊的東西，只是見了，會安心些。
的確如此，他果然是最懂她的。
聽見了聲響，秦暮離轉(zhuǎn)身丟了傘，艱難地追著他喊道：“深深，別走！”
那白發(fā)少年快步走著，仿佛沒聽到他的呼喊似的，他扶著墻焦急道：“就同我說一會兒話好嗎，深深！深深，答應(yīng)我?！?p> 少年的白發(fā)掠過芭蕉葉，有戶人家的院內(nèi)傳來柔柔的江南小調(diào)，墻內(nèi)伸出的樹枝帶著蔥綠的葉被光穿過。兩種腳步聲入耳，蟬鳴得虛弱無力，蝴蝶懶懶地拍翅溜過。
有寂靜，有躁動，有焦灼，有不安。
“深深，深深！”
他喊著，腿腳不好，一走一痛。少年的身影在前方，卻覺得怎么也追不上。
他再呼喊時，少年的步子緩了一點。仿佛預(yù)設(shè)好似的，慢下來，兩人的距離，一前一后，正好一米半。
一步一步，再一步一步，依舊一米半。
秦暮離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濁隱已被諸神逼出神界，再過不久，神尊大人將會與濁隱正面交鋒。這消息，想必你已知曉。但，濁隱，誰能抵抗，你我都清楚”秦暮離低低頭，又道，“我身上的仙力已微乎其微。這些日子，集噬心時，我深感無力?？拷臅r候，我能感受到她體內(nèi)的噬心在不斷涌動著。我本猜想是因為濁隱走出神界的原因，但有天東籬他來到我面前說，那朵花，掉的只剩一瓣兒了。”
窄小巷子的腳步聲忽然止住，少年左耳旁飛過一只藍(lán)色的蝴蝶。
那朵花開了兩次，開時，他都在，謝時……這一次，要讓他回去親眼看一次凋落嗎？
“我同你說過多少次，見多了，便舍不得了。她遲早要走，你不是不知道，你又何必去等？”秦暮離同深深說這話時，何嘗不是在對自己說？每多見一次，便是為未來的分離多加一層痛。他要如何忍心親手制造離別。
“你本不該來凡界，你明知一切都無法挽回。你明知只會徒增傷感。你明知，不見便不念，不念便不痛。你明知這一切卻還要固執(zhí)著，癡傻著，你何必你何必啊深深！”秦暮離的聲音高了幾個度，那種侵染寂靜中許久的狂躁里蔓延著許多難言，“你要看到哪種程度的死別才會明白呢深深？”
他吼后，沉默了很長時間。那是他自己都不想接受承認(rèn)的事實，他有什么資格去要求別人。
秦暮離看著前面一動不動的少年，換個輕柔的語調(diào)道：“最遲，最遲九月回創(chuàng)界山好嗎深深？”
他知道深深不會答應(yīng)，但他還是要賭一把。他對深深，千千萬萬年都懷著歉意，那種歉與對她的欠雷同。
一個補不了，一個還不完，如同身上那塊愈不了的爛肉。
他見少年憤怒轉(zhuǎn)身，以為會見他眼里的怒火，卻不想，望見了那冷眼里盛積的清澈的水。
深深朝他走近了，一步，再一步，那睫一顫，晶瑩剔透的水兒順著臉淌了下去。
秦暮離抬手給他拭淚，剛觸碰他的臉，手便被他抓住了。
不能言，不能言，深深說不出恨，說不出憤，說不出不愿，說不出甘愿。
“你若是九月還不離開，我自有辦法讓你見不到她?！鼻啬弘x直視深深的眼。
深深嘴角飄出一個笑，和某人的嘴角弧度重疊。秦暮離讀懂了那個笑，那叫不妥協(xié)。
令人作嘔的人，深深用力把他甩出去。
將他甩到地上后，深深就快步離開這巷子，秦暮離吃痛地支起身子沖著空蕩的巷子喊道：“不走如何，走又如何？她遲早要消失，遲早消失在這個她恨過的、愛過的、守過的、棄過的世界上！早一天，晚一天，你又能改變什么！你何必放不下，何必執(zhí)著！越念越痛，越念越痛啊深深！”
有犬在吠，汪汪幾下，又恢復(fù)安靜。
生離和死別，都痛?？墒牵缫惶?，晚一天，都會如約而至。
有人不愿等，有人不愿信。
一?？纪暌咽谴稳罩形?，學(xué)生們對此次考試深感吃力。考試時間縮短，題量增加，難度倍增，心理素質(zhì)差點的走出考場便失聲痛哭。更有者甚，曲子還沒奏完便暈厥在現(xiàn)場。
“一點困難就被嚇怕的學(xué)子，尚未有資格踏入水木宮?！鼻皝砜疾煲荒Ｇ闆r的水木宮領(lǐng)導(dǎo)這樣說。身后的記錄員迅速記下那些人的名字，不出半個時辰，這些人將被開除學(xué)籍然后被遣送回家。
一、二模的分?jǐn)?shù)基本上就是終考分?jǐn)?shù)，而且一、二模里篩選下的學(xué)子也不少。沒人跟學(xué)生們強調(diào)這些，甚至?xí)酶鞣N方法增加學(xué)生們壓力。其實水木宮是在從各個方面告訴大家，哪條路都不好走，走捷徑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要接受。
下午，領(lǐng)導(dǎo)給學(xué)子們開了個小會，會議的主旨便是使勁給學(xué)生們增加壓力。學(xué)生們聽完后紛紛表示壓抑得不得了。本來學(xué)生們經(jīng)歷那么多，在這條路上走了那么久，早該練習(xí)一身抗打抗摔的本領(lǐng)?？墒撬緦m的領(lǐng)導(dǎo)實在厲害，三兩句便讓學(xué)生們心驚膽戰(zhàn)。仙者的口舌果然不同，眾學(xué)子一致認(rèn)同這個看法。
這一切也怪不得水木宮，這世界本來就是有階級之分的，既然大家都想迅速邁入高階級，那自然要各種刁難，優(yōu)中擇優(yōu)。
會議開完后，有些人跑到角落里默默擦淚，有些人沉默看天看云看水。要回家休息兩個月再來此處二模，如果兩次劣評的人一模也是劣評的話，那就……華麗的廣場頓時充滿了壓抑的氣息。
無殤對著一棵老樹打了個哈欠，驚蟄尋到她后噓寒問暖的，她只懶懶地應(yīng)幾聲。
困，她實在是困，她只想快些回去躺在榻上。
這次的題實在是一言難盡，哪怕近期秦暮離給她找了那么多題型不一樣資料讓她去做，她還是頭痛這次的變態(tài)題型。這次考試曲子的曲風(fēng)異樣得驚人，更不要提那棋與那畫的難度。她考完試，整個人都虛脫了，領(lǐng)導(dǎo)的講話她沒聽，身邊人的眼淚她沒看見，也沒聽見所有人的嘆息與悲吟。
她走出考場那一刻，她便也清楚，這一模她可能會是劣評了。雖然她及不愿承認(rèn)，但……
秦暮離會怎樣對自己？她想。
無所謂，她又打了一個哈欠。
休息比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