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山上看見了天空的眼睛,認(rèn)識她的人都說這是世上最初的神靈。東金山南麓,蜿蜒著一朵云一般的火山池,已有千年,牧人經(jīng)過此,只見池中縱使在大雪封山的冬季也偶有熱氣,四面無一分積雪,還有綠草相映。牧人多不識火山和地?zé)幔划?dāng)這是神靈的眼睛,每至此,便要膜拜祭祀一番。
時值江南初春,只是這關(guān)外極北之地,山坳中雖綠樹環(huán)繞,可山坳外依舊白雪皚皚,今年的雪很大,足以淹沒腰身,所以,今年的冬天甚至沒有往來的牧人和動物,顯得格外寂靜。湖畔有人家,兩座木樓。木樓很考究,數(shù)百根巨大的杉樹打進(jìn)十尺深的地下,做框架和地基,在上用嚴(yán)嚴(yán)實實的兩層木板在柱子的兩側(cè)鑲嵌建成,房頂并無中原的高拱長梁,因地制宜,坡度很陡。
四面偶有山風(fēng)對流,湖面升騰起隱隱白煙,煙中走過一少年,黑色的刀,彎刀,像黑色的月亮。盡管此地溫和如春,但是身體極為瘦削的他在揀拾路邊零星的小花之時,還帶著輕輕地咳嗽。他身高六尺,皮膚不算白,長得不算英俊,穿著不算儒雅,目光看起來很是兇惡,像極了兇惡的狼。雖地處關(guān)外蠻荒之地,但是,他依舊學(xué)著中原人的樣子,輕輕地一舉一動,慢慢地一顰一簇。他的額頭總是皺著,似乎有數(shù)不盡的憂愁,似乎有魂牽夢繞的過去,似乎不喜歡這個季節(jié),似乎不喜歡這個地方。但是又能如何呢,一年中這里有一半的時間是冬天,所以,一年中他有一半的時間只能待著這片不大的湖畔,每日游走在環(huán)繞湖岸的一里多的石徑上,他已經(jīng)熟悉這里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株常青的草,可是,他卻走不出去。
十多年了,他只記得當(dāng)時一片火海,他所在的竹林也是大火彌漫,那片大火在他的后背留下了永久的印記,他還小,可他卻清晰地記得那年冬天江水的奇寒無比,他在那樣的江水中浸泡了四天四夜,從平都漂流到忠州,才被沿途的江匪救起,受盡百般折磨凌辱,后被師父所救,帶他四處游歷,最后偏居塞北五大火山池畔,隨師傅學(xué)習(xí)刀法。那四天四夜的奇寒為他留下了一生的病患,他每到冬天和陰寒季節(jié)便會咳嗽和喘不過氣來。在塞北,他憑借著狠辣的刀法,已經(jīng)闖下了名聲,人稱病狼。關(guān)于過去,他記得他姓唐,會幾招拳法,會背幾首詩,他記得他美若天仙的母親,和平庸卻頗受尊重的父親,記得那位像神仙一般的叔叔,記得大火,和冬天的長江,也僅此而已。當(dāng)然,他也問過師父為何偏居漠北,師父只說,曾遇到一位像神仙一般的高手,彈指一揮間便擊敗了自己,所以,才知道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偏居此,苦悟刀法,望能有所長進(jìn)。他會問師父那人是誰,師父說,神仙。他不知道什么是神仙,所以就把他當(dāng)作了他還隱約記得的那位神仙叔叔。
關(guān)于自己的未來,他希望自己能住在南方的艷陽里,慢慢的養(yǎng)好身子。可師父總是勸他練好武功,對于此,他卻常常不以為然,畢竟他殺了許多人,打敗了許多人,在塞北名聲顯赫,他已經(jīng)親手殺死了七只大蟲,十五頭黑熊。但是,他卻走不出這里的冬天,所以,他想去一個冬季沒有雪的地方,去東海的一座火山島上,找到巖漿附近生存的海龜,傳說,那烏龜?shù)难?,可以治愈身體的寒癥。還有師父總說中原的高手層出不窮,那個曾經(jīng)讓他師父慘敗的人,仿佛夢魘,師父總是說他于漠北精研十余年,也不及其萬一。盡管他也許知道那個人,但是他還是想見見他,直到有一次師父從王庭回來,帶著一個惆悵的消息,憂愁了一個多月,后來,他才從醉酒后的師父口中得知,那個神仙叔叔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也傷心了許久。自那以后,師父似乎總在四處漂泊,很少回來看他,有時一個多月,有時兩個多月。最近一次,兩年沒有回來,直到去年秋天,師父托人來信,說自己遇見了追尋小半生的女子,已經(jīng)在幽州成親,準(zhǔn)備舉家南遷揚(yáng)州,信中說,讓他苦練一個冬天,然后去找漠北王比武,然后去江淮揚(yáng)州與師父會和。
這個冬天太漫長了,他的刀法相比去年秋天,已經(jīng)足足進(jìn)步了一個層次,似乎比師父也慢不了太多。對于師父,他總是有許多隱藏于心的情感,那個亦兄亦父的男人對他的關(guān)懷,似乎比這漠北的火山湖更讓人溫暖些,師父也許只比他年長十三歲,是個很帥很有型也很冷酷的男人,唯獨對他還稍稍耐心一些。
他叫龍?zhí)?,師父龍邕取的名字,貫之以自己的姓,說是等他認(rèn)祖歸宗時,再改名叫唐龍。但是,龍?zhí)谱约簠s從未想過要更改名字。
居火山池太久,今日,龍?zhí)葡肴タ纯赐饷娴难┥剑坪跻呀?jīng)開始有了變化。他走到山坳的風(fēng)口,對流的寒冷的空氣,一下嗆入肺中,他猛然咳嗽,眼前發(fā)黑,幾乎就要暈厥過去。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有了南來的風(fēng),似乎屬于塞北的春天快到了,盡管身體不適,龍?zhí)埔捕啻诵r間,按照季節(jié)判斷,再過一個月,所有的積雪便會化成瓊漿玉露,在土地中澆灌出無窮無盡的草,塞北的春天來得很快,也許就是頃刻間,便百花爭艷,碧綠的色彩瞬間掃去那些縱橫半載的白色陰霾。歸去的途中,一路小心翼翼,細(xì)心呵護(hù)著這個冬天還在盛開的那些花兒。
龍?zhí)埔琅f每日苦練刀法,而那拂過山頭的風(fēng),明顯溫柔了些,這個季節(jié)。雖繁花艷麗,卻讓每一朵花都很平庸,因為孤芳獨樹,更能彰顯一朵花的美麗,當(dāng)然龍?zhí)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離開前的最后一個夜晚,他早早的收拾好自己的行囊,這樣的夜晚的一顆明亮的星星的下方,足以望見黃昏時分自己殘留湖上的影子,那個瘦小步履蹣跚,不斷咳嗽的影子,十多年過去了,自己已經(jīng)行經(jīng)漠北許多的地方,但是,記憶中他還是那個在竹林的大火中奔跑的少年,若不是那年步履蹣跚的跑進(jìn)長江,如今的自己不過是腐爛在泥土中的灰燼??墒且磺卸蓟夭蝗チ耍瑤煾笍膩頉]有帶回過川東的消息,川東沒有消息,就代表沒有川東了,至少這十多年,沒有。對于父親,他從來沒有太多的情感,但是他深愛著自己的母親,他想回中原后,去川東看看,如今天各一方,父母是否還在世,他并不知道,他會帶著這許多問題,去中原追尋自己的過去,追逐自己的未來。當(dāng)然,首先他得代表師父去漠北比武,能活下來,才能實現(xiàn)這一切。
漠北王龍業(yè),當(dāng)年號稱漠北第一高手,但是師父告訴龍?zhí)疲@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出手而已。但是他不屑于與他比武,在這次漠北王族的傳統(tǒng)春季節(jié)目,狩獵和比武的大賽中,有龍?zhí)拼碜约喝ヌ魬?zhàn)龍業(yè)。對于此,年輕的龍?zhí)七€是頗為自信的,他自行走塞北以來,所經(jīng)百余戰(zhàn),從未敗過。狼這個稱謂,在漠北是一種神奇的動物,許多牧人敬之為神靈,所以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擁有,能有這個稱謂的,一定是威震漠北的武士。
龍?zhí)浦溃松蛟S不會再歸回此地,雖平日里對這片彈丸之地充滿了各樣的不滿與厭惡,可在別離時,也會有許多情感雜陳其間,這里或許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但卻是他成長的地方,沒有離開前,龍?zhí)茝奈匆曔@里為故鄉(xiāng),但是在離開時候,他知道,自己余生的殘念中,這片終年霧氣騰騰的小湖,將揮之不去。恨之切,愛之深,單純的龍?zhí)圃诖颂?,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離開吧,在所難免,故鄉(xiāng),無數(shù)些時候就是用來離開的,不離開哪來的故鄉(xiāng)。
龍?zhí)拼糇?,漸漸的閉上了眼睛,他明日想換條從未走過的路線,他將第一次南下,經(jīng)嫩水入平原,經(jīng)平原入大凌河河,沿大凌河而上,過已經(jīng)強(qiáng)弩之末的大鮮卑山,進(jìn)入大草原,再一路縱馬西北向,直指王庭西,北海牧羊處,英雄壯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