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粥店埋了單之后時間已接近下午三點,程杰便一個人往不遠的市第四中學走去了。是的,本來他猶豫過要去參加聚會的,可是當他在廣場上看見秀之后,他就無法克制自己的自卑心理以及對秀的一種懼怕了。
他在熱鬧的大街上前行并不知道終點會是哪里,但現(xiàn)在,我們可以確定他是想一路往東走到母??纯丛?jīng)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那個讓他有過幸福也讓他經(jīng)歷失敗的地方。他知道同學們就在學校東邊不遠的加州紅里聚會,只想在學校里轉轉然后早點回家。
在去學校途中,程杰給陳波發(fā)了一條信息,確定了自己不去參加聚會,當然,他不敢說自己是因為看見了秀也在城里而做出這樣的決定。
新年歡樂氣氛下的高涼縣城,到處張燈結彩,一路上,程杰的思緒都在往回走。這里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留有他與秀一起走過的影子,曾經(jīng)那爛漫的笑聲不時從耳邊閃過。
當然,由于早已放寒假,加上今天是大年初一,當程杰來到學校門口時,只見學校鎖著門,警務室也沒有保安。但是程杰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警務室的門是虛掩著的,顯然是為了方便住在學校里的教師出入而開著的。從警務室可以進到校園里,于是,程杰輕輕的推開了門,小心翼翼地向教學區(qū)走去,要是碰見個人,人家說不定以為他是小偷呢!
程杰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留意四周的環(huán)境了,他覺得半年多的時間里,學校一點也沒變。他聞到了花香,是的,是那么熟悉的桂花香,這些人工培養(yǎng)的桂花樹是市第四中學的一大特色,聽說當年學校在通過全國示范性學校的驗收大會上,還被省上教育局的某領導稱贊為花園學校,這也使得市第四中學在市里同類的學校中顯得特別有底氣。
走了幾分鐘后,程杰在一處大理石臺階上坐了下來,盡管有冬日的陽光溫暖著,可石階的寒氣還是讓他的屁股一涼。他慢慢地伸手抓了幾顆落在臺階上的米黃色桂花,把它們捧到鼻尖旁,輕輕的吮吸了一口芬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愛這里的桂花,但他確定自己不是因為秀喜愛這桂花香,他才跟著對它們有興趣的?;蛟S,這也早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種記憶。從石階上站起來,程杰還想繼續(xù)往石階上面走,去看看滿載苦與樂的教室——高三(16)班的教室,可是當他來到樓梯口時,他又調轉了方向,向右邊的運動場走去了——教室在六樓,他退縮了,但并不是因為教室樓層較高。
他把雙手插到黑色大衣口袋里去,右手緊緊的握住失而復得的口琴?,F(xiàn)在,他已經(jīng)行走在磚紅色的塑膠跑道上了,一步一步的,就像電影里某個失落的主角憂傷的漫步于一個寧靜的環(huán)境,等待他的將是一個慢鏡頭。
在如此安精的環(huán)境下,程杰有種想吹一曲的沖動,是的,如此靜謐的畫面,該有幾聲音樂作為搭配的。他向四周看了看,除了運動場對角那邊有一個在單雙桿上運動的女孩之外,沒有別的人了,盡管看不清女孩的太多容貌,但他想那女孩應該是某個教師的女兒吧,看她在雙杠上面運動得如此熟練就能猜到幾分了。
然而也就是在剎那間,程杰也想起了秀,秀也是喜歡在單雙桿上做運動的,但很快他的這個想法就消失了,他想,她不是在街上玩嗎?還帶著一個小孩呢,不可能是她,這大年初一的,她沒有到街上玩反而在這里做玩單雙桿?也太令人費解了。不過,程杰還是擔心會影響到教師宿舍樓的一些留校老師,盡量把口琴聲壓低了一點。
程杰邊吹邊走著,直到經(jīng)過已經(jīng)脫了樹葉,正準備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開花的木棉樹下,他的腳步停了在一層褐色的落葉上。他閉上眼睛深情地對著這棵三人張手才能合抱的老木棉樹吹完了一曲《山楂樹》——第一次在秀面前吹奏的曲子。
樂聲停了片刻,他把口琴繼續(xù)含在嘴里,后背輕輕地靠在木棉樹上。他不敢睜開眼靜,他怕自己眼里噙滿的淚會滑落下來,此刻他只有深情在呼吸著,才能慢慢平復自己的心情。
半年時間而已,身邊的風景沒有絲毫變化,而他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他了。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他又能怨誰呢?家里本來就不富裕,但是父母,大哥都支持自己去上大學。盡管本科B線院校的學費對他們家來說是一個很難承擔的數(shù)字。但是,他們家誰又不想家里走出個大學生呢?世代都是農民的父母更是期待小兒子有所出息。
然而,家里人都愿意為這個準大學生再全力付出四年,可為什么他偏偏就是不接受呢?退一步講,就算是為了減輕父母負擔,那也可以再復習一年重考,以他的基礎重考的話,考上重點大學都是有可能的,而他又為何偏不聽勸而非要去打工呢?
或許連程杰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用陳波的話來講,真的是他太懦弱了,缺乏面對的勇氣而選擇了逃避。我們姑且也這樣認為吧,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伙,他懂得什么是生活了嗎?他知道自己所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是怎樣的嗎?半年多的工廠生活,應該使他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吧!
“是你?”
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xiàn)在程杰眼前。
程杰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忘情的大聲回答:“是我!沒錯,我又回來了!”不過當他說完,他馬上就感覺不對勁了。
“是你?。?!你!你,你……”程杰差點就要尖叫了起來,不過頓時卻又語塞了,他尷尬的滿臉通紅,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縫馬上鉆進去。
“很久不見,那個……我在那邊聽到這口琴聲,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便過來看看,想不到是你……”秀盡量使自己微笑起來,盡管她的笑容有點勉強而無法掩飾內心的慌張與尷尬。
“是的,很久不見了,最近都好吧……”程杰故作隨便地敷衍了一句,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突然出現(xiàn)的自己眼前的秀。
時間在此沉寂了半分鐘,甚至可以聽見他們內心彼此起伏的心跳。
默默地,他們在鋪滿落葉的木棉樹樹根上背靠背的坐了下來,仿佛回到了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的時候。
“本來,我把弟弟交回給我爸之后我是一路往加州紅KTV走過去的。但是走著走著,我有點害怕在聚會上遇到你……因為我在廣場上好像看見你的身影……所以走著走著便中途走到了學校這里,我想自己一個靜靜,緩解一下情緒再回頭去參加聚會,因此在對面那翻了幾個跟斗,拉了拉筋骨。”秀把手指向運動場另一邊的單雙杠。
“你弟弟?啊,我差點以為是你的兒子了,”程杰感覺到秀的呼吸急速了很多,又解釋說:“對不起,我不該拿這個跟你說笑,其實我在廣場上一眼就認出你了,盡管你的頭發(fā)又長了很多?!?p> “你看見我?那你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秀有點不解。
“沒這個必要了吧,實話實說,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你?!背探馨杨^低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可以跟你說些什么,所以害怕遇到你,呵呵,想不到,我們始終還是碰見了,這個世界真小。這大半年來我偶爾也會想起你,想起你是如何的用心追求我,而我對你又是如何的逐漸冷漠?!毙阋矝]在意程杰此刻是什么的表情,見程杰沒有回應她的話,秀又接著說:“呵!這說來有點好笑,我能感覺到你對我的一片真心,可我最后卻依然沒能接受你這顆赤誠的心,對不起,我的內心告訴自己你不是我想要與之相愛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真的很抱歉……”秀已經(jīng)忍不住掉眼淚了。
“你說的這話不會是在稿子上寫到背熟了的吧,唉!”程杰長嘆了一口氣。
從空氣的溫度中感覺到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天色也慢慢暗了下來。
“過去半年時間,我偶爾也會犯難,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我告訴自己,或許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家境吧,可我又特別不希望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有任何的污點。我徒有一顆真心,對你也可以說是做到了問心無愧的地步,有時候我還會天真的以為我們會再相遇,然后就像電視劇里面最暖心的故事一樣——冰釋前嫌。呵呵呵……”程杰不經(jīng)不意苦笑了幾聲。
“我知道你對我是如何的好,我內心里也很感謝你給予過我這樣真誠的愛。我?guī)讉€要好的朋友都說羨慕我被這樣的你愛著??墒?,你不覺得我們這樣的感情很幼稚嗎?接受你那會我就很后悔了,后悔自己的一時沖動,你知道,我學習雖然不是很好,也一直不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秀說出這話時甚至帶有一絲吶喊的語氣了。
程杰又沉默了一會,秀喘了口氣又說道:“但我不至于沒有我的主見,我們分手是正確的,無論是從內心的主觀還是現(xiàn)實的客觀來說,這一點應該是被時間證實了的。難道這一個學期的大學生活你沒有感受到嗎?如果我們只是僅僅被拘束在自己眼前的這段過早萌發(fā)的感情的話,那么我們將會失去很多。我不知道你是否如此想過,但我無法接受你給予的、束縛我自己的愛?!?p> “大學生活?……呵……”程杰又嘆了一口氣,他在心里猜測時間大概要接近下午五點鐘了。
“你就是改不掉那一副唉聲嘆氣的樣子,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不想自己的生活里有這些消極的情緒,這十五年來我每天都活在沒有媽媽的家里,你知道我的心有多脆弱嗎?可不管我如何不甘,我必須使自己快樂,我故意讓自己肆無忌憚地與朋友打打鬧鬧,故意讓自己的生活里再充滿歡聲笑語,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把自卑在埋在心里多深的地方……”秀已經(jīng)哭了起來,把身子一斜,臉靠在了木棉樹上。
程杰有點不知道所措,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秀在自己的面前哭的如此傷心,盡管他也看過一些書講到,并不是表面看上去很樂觀的人,其心里都是真正的樂觀的,很多時候他們的樂觀只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而已?!斑@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這么厲害,以前也見過你流淚,可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得到你內心里的,那幾絲壓抑了十幾年的悲傷?!?p> 程杰的手輕輕撫摸著秀的頭,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別哭了呀,今天大年初一的,我們應該高興才對,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人總是要向前走的……呃,我想冒昧問你一句,你不是說你五歲那年就失去了媽媽了嗎,也沒聽你說過你還有一個弟弟,那今天……”
“那是我爸跟我后媽生的,我也是半個月前才知道……”秀覺得有點失態(tài),慢慢停住了哭泣,“我爸瞞著我瞞了七年……唉……一言難盡,”秀也自嘆了一聲。
“噢……秀,時間也不早了,你不是要參加聚會嗎?快去吧!天黑了你一個人回家很危險,留在城里也得找賓館,可今天的賓館恐怕沒多少會是空的了,我家離城里近,五點四十分點的時候還有一班車回去的,你趕緊去吧!”
“呀!怕是天黑后聚會也沒什么人了?!毙阏玖似饋碚f,“不過我遲點去還是可以的,我在城里有住宿,我后媽的表哥有一套新房在那里,”秀的手指向了學校東邊新蓋起來的樓盤,“這些天我爸在城里做生意,我們全家都住那里,不過我也得天黑之前去我爸那把弟弟接回那里去。至于聚會,我也只是想去見見半年多不見的大伙而已,怎么?聽你這樣說,你是不打算去參加?”
“對,我是不想去參加,在此之前,我是因為害怕在聚會上見到你,可現(xiàn)在,突然的還是遇到了你,我就更不想去參加了?!?p> “為什么?你可是學習委員,你怎能缺席?”
“誰規(guī)定學習委員就必須得參加這些聚會的呀?我已經(jīng)跟陳波打過招呼了,叫他幫我解釋一下?!?p> 秀用手擦了擦眼就站了起來,說:“不管怎樣,既然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碰到你了,該說的也說了,我還是希望你能去一下,要不我們一起去吧!”秀似乎沒有再感到尷尬和不安了,而是以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接受了“偶遇”的事實。
程杰此刻也感到比之前坦然了很多,但他同時也想到,如果與秀一起出現(xiàn)在同學眼前的話,說不定會引起大家的起哄,到時各種聲音該讓秀難堪。“我還是不去了,要去你自己去吧!”程杰也站了起來,手里拿著口琴,目光只注視著口琴上的“秀”字,“秀,我是不是該把這把口琴還給你了?”
“為什么?”秀有點不解,“我拿著也沒什么用處呀,你吹了那么久,我……我總不能……”
“其實我沒別的意思,這口琴太容易使我想起你了,我很矛盾,有時候很想看到口琴,吹著口琴,有時候卻又很害怕,因為每當想到口琴便想起你,我就會忍不住要落淚。”
“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怎能收回呢?”秀靜靜的看著程杰的眼睛,“你要是不想再看見它就把它收好吧,或者,扔了也行……”
“不!”
“那就什么也別說了,”秀抬頭看了看周圍,“走吧,讓老師看到我們在這不太好?!?p> “我……我能不能再抱你一次?”程杰深情的注視著秀的臉,不知道哪條神經(jīng)促使他說了這么一句,但他卻仍然像木雕一樣,沒有絲毫準備要上前擁抱秀的意思。
“沒這個必要了,忘了我吧,在大學里你會遇到更好的……”
程杰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謝謝你曾經(jīng)給予過我如此純真的愛,就讓它在我們心里慢慢淡去吧……”秀說著說著就往校門方向走了過去。
兩人相跟著走向了學校門口,臉上似乎都帶著某種東西被釋懷了的表情。
秀出了校門口,就往東走向同學們聚會的加州紅KTV館了。隨后,程杰轉過身向西沿路返回,經(jīng)過廣場,經(jīng)過中山步行街,再回到汽車客運站。對于他來說,這次也許就是他們真正永別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