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像一條棉的毛巾,開始的時候有許多絮,常常沾手、飄落,隨著擦洗的次數(shù)一天天增多,怨艾一點點減少,老年變得稀薄透明。
爸得了老年病。腿腳身體沒問題,但是記憶不行了,記不得人,認(rèn)不出是誰,想不起來過去的事。但記得出門戴圍脖,不冷啊,擋風(fēng)。立本想,爸不下棋,如果下棋就不會這么槽。立本抽出大塊時間陪他,變得特別耐心,細致,不怕重復(fù)。他真正體會到“老人是老小孩”的道理,感謝上蒼給自己一次“補償”的機會。爸入睡時,鼾聲均勻細致,想起過去到東邊下地、一起上南河近距離的呼吸,立本靜靜聽著,入神想著。人長大了,努力奮斗之后,不是什么光宗耀祖,而是為父母做些幫助。
爸一直也沒有用給他預(yù)備好的拐棍兒。爸一直自己走路,直到去世的前一天。那一天,立本發(fā)現(xiàn)自己在佛寺求高僧為爸寫的字,已沒了顏色。
爸爸老去。立本為爸換上媽在世時準(zhǔn)備的壽衣,——爸爸的身上的刀疤清清楚楚,雖然萎縮了些;那些疤瘌像不動的蟲子,跟隨他一生。
和媽媽去世時不一樣,他沒有大的悲傷。他一直做著親人隨時可能離開的準(zhǔn)備。媽媽那時走的突然,巨大的悲痛,讓他無法承受,雖然曾想到“萬一”,為她照了一些單人像。他很長時間走不出悲傷的陰霾,每當(dāng)遇到老婦人就停下來看看。在奔波旅途中,常聽見母親的聲音,那是“鄉(xiāng)音”,和母親一個家鄉(xiāng)地的人,說一樣的語言。媽媽在的時候,沒有混淆,能分出不同的;愛的情感讓人忽略了差異。終于明白一個道理:想念的人,是疼自己的人;人不在了,就缺失了那份愛,以及無法回饋的愛。父親留下的東西沒有幾樣,遷移是“大清洗”,許多可有可無的東西“淘汰”掉了,舍不得的也陸續(xù)舍棄。從容離開的人,有時間與一切慢慢“告別”。有一個修指甲的小盒子,那是許多年前小華給買的。打開看,里面一個不缺,沒有壞,保持完好。送的安宮丸完好地保留著。立本留下了父親的幾本書,那是舊的發(fā)黃的但保存得完整的書,那是一份紀(jì)念,書代表過去了的時代,等將來自己走的時候再把它帶走。小箱子里一只小雞,石頭做的,那是老鐘當(dāng)年送的,拿出來擺在柜子上。雞,是父親的生肖。還有一把錘子,那是父親留下的,立本看錘子的“底”有許多“傷痕”,是和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釘子磕碰的;錘子上頭像羊角,立本用它起下許多銹住了和釘錯了的釘子;木柄的顏色暗了,那有爸爸和家人多年的汗和脂;木柄上有坑痕,是誤砸了的,木柄頭兒材質(zhì)已變,不是朽了,似乎化石化了。
回想這幾年,似乎也沒多長時間;自己小時候幾年又幾年,很長啊,爸爸那時是不是也像自己現(xiàn)在的感覺并不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