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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退休工

第三章、求醫(yī)

江湖退休工 英俊的秋天 3842 2019-07-27 11:18:48

  玉辰山腳的村子里,曾住著個四十多歲的瘋子。

  柳懷音記得清清楚楚,小時候跟著師兄們出外收租子會看到他,有時候嘻嘻呵呵坐在田間丟泥巴;但有時候,他是頂正常的一個人,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擁下一本正經教算術、講史書。

  柳懷音那時還是個小屁孩,有時候也會站在那邊聽他講,說中原自明朝以后,后金入關屠殺漢人,寧家先祖奮起反抗,把后金人趕跑啦,重新恢復漢室啦,于是先祁便這么建立啦。

  這些事三歲小孩都知道。不過民間的傳聞與史書不同,中間多了個神仙,說是神仙從天而降把后金人殺光了,寧家才當上先祁的皇帝——總之明朝與祁國之間的史料本就空白了數年,這里頭怎么編都成。但那瘋子很認真,若有人質疑,他就要爭執(zhí)一番,接著好不容易正常一會的樣子又變得瘋瘋癲癲。

  “龍火幫打來啦!不要殺我爹,不要殺我娘!”他會這么呼號一嗓子,跑進田埂里,誰也逮不著。

  他們后來告訴他,瘋子都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時能當賬房先生,算錢一文不差;迷糊時能把人的腦袋當西瓜切下來,事后也不會記得。

  他提心吊膽,就怕宋飛鷂也是這樣的,路上突然發(fā)起瘋會把他從馬上掀下去……幸好并沒有。

  馬下了山,走了好長的路,也不知是拐進了哪個村哪條巷,耳畔從林間鳥語逐漸轉為鼎沸人聲,再到人聲又靜了。

  這應是一座院落,聞一聞,滿鼻子苦藥香味。

  她把他抱下馬,臨門一腳踹,高呼:“弦安,救命了?!?p>  “一年不見,回來就喊救命,”門里的人嘆了聲,抬起眼皮仔細看來,“我以為要救命的是你?!?p>  果真是個面目清俊的男子,一手捧書,一手執(zhí)銀針,正坐在書桌前,頗有名醫(yī)的風范。她路上講過,這大夫是她義兄,姓劉。

  女人操著一口北地方言粗聲應道:“忒爺爺好得很!你不用操心!”

  隨后掃落桌上雜物,便把柳懷音丟到桌上躺好了。

  “……我說的不是你的身體,”劉大夫并不生氣,只是慢悠悠地收起銀針,搖搖頭,“我的意思:心病還需心藥醫(yī)。”

  柳懷音可聽明白了,滿腹的疑當即脫口而出:“大姐,你腦袋真的有問題?!”

  “滾,我沒??!”她理直氣壯道。

  柳懷音想,玉辰山下的那瘋子,也常常是這么說的。

  弦安暫不跟她計較,面對桌上的大活人,清了清嗓子:“大清早的,你這是又撿了什么回來?”

  “要你看啊,”她指向他,“腳折了,還有內傷。其他我看不出。”

  接著自顧自往屋里走,邊走邊舉著酒葫蘆問:“酒有沒有?”

  “后院凍了一冬天的桂花釀,你吃嗎?”

  “吃?!?p>  劉大夫回轉頭,終于有空跟柳懷音打招呼:“你好?!?p>  “你好。”柳懷音有點緊張。

  “跟她怎么認識的啊?”他解開他衣服,按壓了幾個位置,關心似的問道。

  柳懷音老實答道:“呃咳咳……就……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出現了,救了我?!?p>  “哦——”他拖起長調,“那她有殺人?”

  “呃……有……”

  “飛鷂!”

  話音陡然嚴厲,這大夫換了另一副面孔

  宋飛鷂的腦袋從后院門外探入:“干嘛?”

  “你又動手!”他指責道。

  她底氣不足,腦袋縮了回去:“你管我,看你的病……”

  那大夫,蹙著眉頭,欲言又止,只得板著臉繼續(xù)為他診治。

  “腳踝有一點骨折?!?p>  “肋骨有幾根骨折。”

  “肺與胃受到一點重創(chuàng)。”

  “小朋友,死不了?!?p>  說罷退到一旁,準備一些器具。

  柳懷音趕緊道:“在你口中……全都是一點點的小問題,那么請問若要痊愈,需要多久?”

  “至少一個月?!?p>  “什么?需要一個月?!”他不滿。

  大夫瞥了他一眼:“一個月,只是最好的估計?!?p>  “這不行……一個月,什么線索都沒了!我還能上哪里找到殺我?guī)熜值艿膬词郑?!?p>  “那你可找其他親朋替你尋找線索?!?p>  恰在此時,宋飛鷂取酒復返,坐到旁邊插了一句嘴:“他門派上下全死了,就剩他一個?!?p>  “哦,”大夫了然,“所以你是急著報仇?”

  “是!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柳懷音一指宋飛鷂,“她答應幫我的!”

  “對??!”她猛一拍大腿附和,“我支持報仇!”

  “我不支持!”

  劉大夫瞪圓雙眼,怒視向她:“瞎胡鬧!你答應過我,來到南祁就安分守己隱姓埋名,再不理江湖之事!”

  “你說錯了,是江湖之事找上我!要怪怪別人!”

  柳懷音聽他們吵架,作為一個外人,他不便多嘴。可此刻不是吵架的時機,他也不想聽他們吵。

  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大夫,先診治我再說?”

  劉大夫被他打斷,又嘆一聲:“小朋友,冤冤相報何時了,其實報仇并不能解千恨……”

  話語意有所指,不是只說給他聽的。

  柳懷音不愿意聽,撇過頭去:“那要等我報了再說!”

  “……”

  “等我報完仇,再體會恨意是否能解?!?p>  “固執(zhí),”他不悅,“一個兩個都固執(zhí)!”

  但趁著說話功夫,他還是調出了一碗湯劑,先令柳懷音服下,再從從柜中取出一個布包,在他眼前解開——

  “劉大夫,你……要干嘛?”

  柳懷音嚇得彈起身,里面是大大小小各類刀具,這場面之大,他只在庖丁解牛時見過!

  劉大夫漠然:“給你開個胸,滿足你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你的內傷?!?p>  “開胸……什么意思?”

  宋飛鷂在旁,不咸不淡地給他比劃了兩下:“就是把你的胸呢切開來治治,再縫回去。放心,他手腳很快,一點都不疼?!?p>  “什么?我不要!針灸敷藥不行嗎?!”

  大夫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針灸敷藥終究治標不治本。來,躺下……”

  他當即翻身下桌:原來這兩個人腦袋沒有一個正常的!都是神經??!

  “我不要在這里了,我去別處看大夫!哎喲!”未走一步,他便又趴下了。跟著眼前一片模糊,神志跟著混沌起來,此時才想起,方才所飲湯劑恐怕有問題,但已經晚了!

  他聽得宋飛鷂好似蹲到他跟前又在瞎咧咧:“你這樣子,自己出得了這個門,我跟你姓?!?p>  又聽劉大夫調侃:“飛鷂啊,你已經換過四個姓名了?!?p>  “無事,不差再多一個,”她的聲音愈來愈遠,“柳姓不錯……”

  他昏了過去。

  ……

  靜。

  無邊無際的靜。

  其后是寒,寒如秋水照月。

  月……

  他迷蒙中一側身,痛得齜牙咧嘴,看清地上鋪了一層慘慘的白。

  ——那是月華,月至中天。

  她背對屋子坐在門外,半似閑暇半似等人。今晚好大的一輪圓月,亮得熟眼。

  “山關北漠大荒,盤龍臥雪蒼蒼……”

  他聽得她低吟,帶著調子的,是首天凈沙。

  “……萬夫夜吼沙場。掀波逐浪……戰(zhàn)角急催欲狂……”

  忽地調轉,聲高了,調急了——

  “君不見,萬里枯野渾一色,陰風亂雪泣如歌!生前功名不予我,我輩無悔無哀戚。長誓志守漢家關,笑談江湖豪杰義……”

  她頓了頓,音調又低下去。

  “……自古王侯輕芥草!芥草憑何不英雄?”

  猛一伸手,便向面前一棵大樹高呼:“干!”

  猝不及防一聲吼,“撲通撲通”,震下樹上幾個人。

  柳懷音把身體縮進被子里,大氣不敢出,靜聽屋外動靜。

  一條黑影道:“你……是何時發(fā)現我們埋伏在此……”

  “從你們在兩條街外討論明晚吃什么開始?!?p>  話畢聞水聲——水應不是水,而是酒——柳懷音聽著想著,眼前好像能浮現出一幅畫面:沾染了月色的酒水自杯中傾倒,晶瑩地劃出一條線,直至落入黑昏的泥土,被吞沒、被掩蓋……真是可惜。

  窗紙上映出一個黑影,有人逼近。

  “女人,既然與你無關,便讓開!”

  她堵在門口,自是淡然:“你們在找人,還是在找此物?”

  拍拍桌上一個盒子——顯然就是那個盒子。

  于是,鏘鏘出鞘聲,來人亮出兵器,帶起一片月光。

  “交出此物!”他令道。

  “憑什么,”她拿腔拿調,口氣像個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官僚,“你得告訴我理由,我滿意了,這東西給你?!?p>  “放屁!”

  為首的沖上前,不出所料,他立刻便倒下了。不過這一回,柳懷音清楚聽到了機簧聲:咯嘣清脆,“咻”一聲,破風而過。

  是她袖中一支輕弩,冷不防,抬手就是一箭!饒你武功再高,這么近的距離,連聲都沒吭,腦袋應被射穿了吧。

  柳懷音忍不住拿手捂住眼睛。

  果然,對方怒罵了起來:“出手陰毒!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個……”她思索一陣,一聽就知在胡謅,“五毒邪煞!”

  對方駁斥:“胡說八道,五毒邪煞身在江西!而且今早收到消息,他已經死了!”

  “哎呀,那可真不湊巧,沒把你們蒙住?!?p>  “這女的有病!”他們終于發(fā)現了這點。但立刻作了個錯誤的決定。

  “殺!”他們道。

  這一回,不展輕弩,而是輕拍案,隨之震起一股氣浪!

  “呃!”

  數人倒下,不知她又出了什么招式,只是這一回,唯一的活口不敢罵她“陰毒”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道。

  柳懷音想,一定是她的招式震懾了對方,只是,那會是怎樣的招式呢?

  “吾,宋飛鷂。”她還是那么言簡意賅且詞不達意。

  “沒……沒聽過……”那人老實道。

  “沒聽過我,不要緊,”她顯得通情達理,“我只想知道,你們和讞教有什么關系?”

  “我不是讞教的人,不知道你說什么……”

  “你說得很對,”她道,“那么換個問題:是誰派你來的?”

  “是……我們幫主……”

  于是她就跟隔壁哪家的老頭似的,長長地“嗯”了一聲?!扒搴訋褪莻€小幫派,昨日偶遇的三喬幫也是個小幫派。汝等在江湖上的地位比不過玉辰山莊,完全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嘶,”她好奇道,“除非你們幫主被人要挾……”

  那人驚詫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清河幫的……”

  她繞過話頭,繼續(xù)盤問:“你們幫主最近見過什么人?這你總知道吧?”

  “是有……一個未曾見過的,找他……”

  “知道那人是誰嗎?”

  “說是自稱吳全……”

  柳懷音從未聽聞過這個名字,但那女人好像聽說過。她因這名字沉默了良久,她的沉默很不尋常,柳懷音又在幻想了:所以這個名字的主人,一定與她有一段糾葛。

  不過她還是恢復了常態(tài)。

  “下個問題:你們來這兒之前,告知過誰么?”

  “沒……”

  “那么記住,下一回遇到這種事呢,要說‘告知過’,明白了么?”

  一股黑墨撲向窗欞,地面月華的倒影中被濺上一道丑陋的影子。

  那是血。

  是她在門外手起刀落。說不定那腦袋還滴溜溜地轉上兩圈,兩只眼睛死不瞑目瞪著,嘴巴還能一張一合……

  瘋子殺人,確如菜場切西瓜!

  所以當她踏入屋內,他揪住被角不由高呼:“大姐你清醒一點不要砍我!”

  “我砍你干嘛?”宋飛鷂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你有毛???”

  遂拾起桌上的抹布,抹了抹手里沾血的西瓜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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