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清晨寧霖醒過來,已經(jīng)感覺到凍窗冷壁的寒冷襲擊而來。起身掀開窗簾一看,厚厚的一層霧氣布滿了玻璃窗。于是伸出手去,推開只留著一點縫的窗戶,如掛著銀白色貂絨的樹枝出現(xiàn)眼前。欣喜地撐起身子,將頭伸出窗,只見后面山坡的枯草上披著厚厚一層亮得刺眼的白雪。
不禁大聲地喊道:“楊月,下雪啦。快起來看。”
那楊月“嗯”一聲捂著被子,翻了一個身,沉沉地又睡了。被窩多暖和,誰想早起。
寧霖放下窗簾,縮回頭。羨慕地看了一眼卷縮裹著被子,只看得見一頭黑發(fā)頂?shù)臈钤?。自己還得抓緊時間起床上班。
又是忙碌的一天。
車間里一片叮叮咣咣轟轟隆隆的繁忙聲。
寧霖正在鉆床邊裝夾工件時,從吵雜機器運轉(zhuǎn)聲中,傳來一個男人扯著嗓門吼叫的聲音。
“寧霖,寧霖,有人找?!?p> 寧霖轉(zhuǎn)過頭去,順著聲音,看到遠處馬軍站在銑床與綜合辦公室之間的過道上,右手指向車間大門。張著大嘴,繼續(xù)大聲的吼著。
“廠大門口。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蹦巧らT還真夠大,竟能壓過了車間吵雜聲。
寧霖有些疑惑地用手指指自己。
馬軍對他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又指了指門外。
寧霖這才放下手上的工件和工具。往廠大門走去。腦中重復(fù)著無數(shù)人。誰會找我,這個時間。爸媽?怎么會。馬上放假,就要回家。吳塵?她可以直接到車間。但偉,有可能。他既然找上門,就要好好地數(shù)落直問他,敲開他的腦袋,讓他清醒清醒。
想著,已經(jīng)走出大門。沒見著但偉。除了在對面黃葛樹旁,站著一位穿著綠色軍裝帶著軍帽高大威武的軍人望著自己。兩邊披著雪白外套的梧桐樹和那因雪化了而有些濕露露的柏油路上也沒個人影。真是的,這么忙,那馬軍開什么玩笑。嘴里嘀咕著,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進廠門。
“你是寧霖嗎?”忽然。那軍人向她迎面走來,并開口問道。
是誰,寧霖詫異地點點頭,眨巴著眼,盯著那軍人仔細瞅。
“怎么,幾年不見,不認識啦?”
“王維松?”脫口而出。還是那張英俊臉上的劍眉和那炯炯有神熟悉的眼神。
寧霖驚喜地心狂跳起來,那一刻雙腳有些顫抖真想蹦起來,雙手捂著嘴,眼里閃動著激動興奮的淚花。
“你......你......”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王維松,比那會兒到學(xué)校時更加的高大魁梧,那張被常年風(fēng)吹日曬的臉看起來更加的健康結(jié)實而有型,剛毅有神的眼睛里充滿溫柔熱情的微笑,給寧霖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你好?!?p> 這才把軍帽取下,露出他那平整輕爽的寸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盈盈地看著寧霖。
寧霖被他盯得臉紅了起來,跟上了粉紅胭脂一樣,在這銀白色的世界里好似粉色的芙蓉花。讓王維松無法挪開眼睛。
寧霖有些不知所措說道:“看我太匆忙,穿著油跡跡的工作服就出來了。不要見笑?!?p> “怎么會?!?p> 雖然寧霖幾年不見,長大了,當(dāng)年還是個小女生,但是比之前更多些獨特的味道。雖然穿的是藍色工作服,但是在王維松眼里,反倒襯托出她的美。她那雙清澈無邪細長的鳳眼里還是水汪汪地閃著水晶般的光芒,一點沒變。
王維松忽然想起一事,從肩上掛著的綠色軍用書包里,取出一本紅色封面孫悟空拿著金箍棒畫像的集郵冊遞給寧霖。
“這是我這幾年幫你攢的郵票。還有一些首日封。希望你能喜歡?!?p> “嗯,喜歡。很喜歡?!边@確實是寧霖喜歡的東西。拿著就象是寶貝般抱在胸口。這會兒還舍不得打開。
王維松見狀,嘴角上揚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眼里流露出控制不住的心慰,此時的他好想擁抱下眼前這個可愛讓他夢思夜想的女孩。畢竟他有堅強的意志力,也就是一閃而過的念頭。
寧霖此時激動的心稍稍平息了些。便問道:“我下廠后給你寫過信。你沒回。為什么?還以為你......”話到嘴邊,又轉(zhuǎn)了?!安贿^你怎么找到這兒啦?”因為那已經(jīng)不重要。
“對不起。剛好那段時間,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所有的信息對外來往全部封閉。所以信是在前不久才收到。春節(jié)期間要到邊防去執(zhí)行新任務(wù)。所以特意提前回來探親。按著信上的地址找來了。”
“我以為......”寧霖欲言又止。此時臉上莫名地泛起紅暈,一張白晰的臉與那樹枝上掛著的雪衣般只是染上了一層粉紅色,平添了憐人愛的嬌媚。
“以為什么?”王維松眉頭舒展,炯炯如炬的眼睛熱烈地注視著她,流露出期盼渴望的微笑。
寧霖害羞地想岔開話,看著王維松只穿著單薄的外套,沒有穿大衣,便關(guān)心地問道:“你不冷嗎,沒穿軍大衣?”
王維松臉上露出爽朗一笑。“不冷。比起我們邊哨好到哪去了。一站就是一個半天,眉毛全被凍成小冰棒。臉手耳朵全被凍僵硬,一個一個凍包彭著,長胖了似的。難看死了。有些戰(zhàn)土還裂出口子?!?p> 寧霖聽著瞪大眼,這會兒也沒了羞澀,緊緊盯著王維松那張被刀雕刻般硬朗的臉?biāo)坪跻獙ふ页鰞霪徍土芽凇?p> 那王維松早看出寧霖心思,便爽朗笑道:“別找啦,我去年從邊哨回到了內(nèi)地,執(zhí)行其他任務(wù),早消了。春節(jié)后之后再去。”
寧霖心思被看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鎖緊眉頭關(guān)切地問道:“那很冷吧?很痛吧?受得了嗎?”
“冷,肯定冷。也不痛。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再說,守衛(wèi)邊關(guān),是我們職責(zé)所在。再冷再艱巨再苦,也是一種驕傲,因為我們身上肩負著國家安全,人民安危,來不得半點雜念和膽怯。心里握著火熱的心暖和著呢。放心。”
聽著王維松那堅定有力的話語,寧霖崇拜地抬起頭來仰望王維松那雙剛毅火炬的眼睛,也被他那自豪神圣的笑容感染。柔美的笑意縈繞煙眉。
王維松竟從寧霖那雙鳳眼里嗅出了春天般玉蘭花的氣息,她那特有的素雅,竟讓自己熱血在沸騰。一張經(jīng)過大自然淬煉的臉,也沒包住狂熱的內(nèi)心,臉上竟然發(fā)燙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轉(zhuǎn)了話題:“到是你,我來時,觀察了你廠,地方很偏僻。你還習(xí)慣嗎?”
“我?......”
這時柏油路上傳來突突轟轟地震耳摩托車聲。隨著一聲聲持續(xù)加油門的聲音,越來越刺耳。打斷了寧霖的話。
兩人同時轉(zhuǎn)頭看向那奔馳而來的摩托車。
那是夏林飛的摩托車,當(dāng)他看清那穿的工作服是寧霖時,更是加大了油門加快了速度,狠不得直接飛過來。因為他看見那軍人,心中莫明的煩躁緊張。只能用摩托車聲音來表達他此時的心情。
吱一聲,摩托車停在兩人面前,熄了火沒了聲。
他快速跳下摩托車走到寧霖身邊,眼睛卻不友好地盯著王維松。
好似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聲音?!斑@誰呀,也不介紹。”
寧霖有些尷尬地回道:“這是我同學(xué)的哥哥王維松?!?p> 王維松有些失望而詫異地看著寧霖。原來,我在她心中還是同學(xué)的哥哥。一顆心一下掉落到了十萬八千里。本來滿懷熱情地來探望她。這么多年了,她竟然還是對自己這么陌生見外。
“哦。原來是同學(xué)哥哥。你好,你好。”
夏林飛裂裂嘴,眼睛里露出有些小得意,有些挑畔地伸出手來。但王維松并沒有要握手的意思。目不專精地盯著寧霖的臉,想要尋出什么答案來,自己哪里不好,沒有吸引到她。
兩個差不多高差不多壯的男人,面面相窺,無型的火花在空中交匯,隨時要爆炸。
愚笨的寧霖卻毫無知覺。
夏林飛收回手,無所謂地在身上擦擦,若無其事地說道:“既然這么遠來看寧霖也不容易,要不中午我們一起聚聚。為你接風(fēng),怎么樣,兵大哥。”
王維松用他那堅毅的眼神掃了一眼夏林飛,再轉(zhuǎn)回頭凝視著寧霖。溫柔地問道:“他是誰?”
“他呀,我倒忘記介紹。是我們廠......”
夏林飛把話搶了過去?!澳信笥??!?p> 他這個時間必須宣示主權(quán)。因為這個威武高大如山的兵大哥,凜然的神氣讓他自覺形穢,從未有的緊迫倉皇感著實讓內(nèi)心在猛烈地顫動,可憐手上的車鑰匙如果不是鐵做的早被他捏碎。
王維松猛地抬起頭來,緊閉的雙唇在顫抖著,緊鎖劍眉,一雙噴射著熊熊火焰的怒目死死地瞪著夏林飛不眨眼。
那夏林飛雖然心虛,但表面上也毫不示弱,再次四目相對。怒火在兩個男人起伏的胸膛,壓制著。只因眼前這個有些愚笨的女孩。
寧霖此時,被夏林飛的話給打懵。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時候成了男朋友。
轉(zhuǎn)過頭去看向夏林飛,正想問個明白。
此時王維松,規(guī)規(guī)整整地把帽子帶好,眼里浸著淚花,已經(jīng)澆滅了剛才燃燒的火,飽滿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一下,眼含深情地再次向?qū)幜匦辛艘粋€軍禮。轉(zhuǎn)過身大踏步地離開。
“嘿,王維松,你怎么就走了?”寧霖在他身后喊著。
王維松頭也未回。右手伸進衣兜里將寧霖送他的那塊藍花手絹捏出了水,有些哽咽但鏗鏘有力地回道。
“再見。你多保重?!?p> 此時的王維松生硬地將已經(jīng)在眼角的淚水給堵了回去。其實,可能到他離去都不知道,如果他返回身去,再往前邁一步,也許......當(dāng)然,他不知道。他剛毅的性格,還有對寧霖那份這么多年來的無私的情懷,完全沒有任何占有欲,他只是希望她好。
只見他雙臂有力的前后擺動,筆挺寬大的身板如一面平整堅不可挫的綠墻快速移去,在兩條平行整齊披著白風(fēng)衣梧桐樹目視下,漸漸消失在濕露露好象剛剛哭過的柏油路面上。
這時天上又飄起了小雪花。雪花落在寧霖翻翹的兩排眼睫毛上,掩蓋迷失的眼睛越來越不清晰,越來越模糊,慢慢地把那越來越飄渺的綠色墻完全掩滅。
夏林飛終于卸口氣下來,這仗算是打贏了,不禁有些暗喜。笑嘻嘻地用手在寧霖面前揮動。
“好啦。人早走遠啦??床灰娎病!?p> “還說呢。你什么時候是我的男朋友。胡說八道?!闭f著,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向廠內(nèi)走去。
夏林飛趕緊推著摩托車追上,嘻嘻地笑道:“開玩笑?!?p> “有你這樣開玩笑嗎?還當(dāng)著我多年不見的朋友面。別人會怎么想?”
“你——這么在意。是不是喜歡他?”
“說什么呢?精神病,成天只知道胡說八道?!?p> “好好好,下次,你再有朋友來,我拿針把嘴給縫上?!?p> 寧霖撲哧一笑。
“手上拿的什么?給我看看?!?p> “為什么要給你看?!睂幜匕涯羌]冊抱得更緊了。
兩人在說話間,廖處長從廠辦公大樓出來。穿著黑色毛呢半長大衣,大冬天敞著胸前,只為露出里面扣得周整的藍色西服,套著白襯衣系著朱紅色領(lǐng)帶。油光的頭發(fā)貼后,露出光亮的腦門,整個人看著倒是精神。他繞過魚池,走下臺階。迎著兩人而去。
老遠開始滿臉堆笑親熱地招呼道:“林飛呀。你小子不上班,到處瞎逛,小心你家老爺子揍你?!?p> 哈哈大笑聲聽起來不是那么爽朗,發(fā)干。
“唉喲,廖處呀。穿這么正式,是相親呢還是上臺領(lǐng)獎呢?”
夏林飛挑眉開起玩笑來。
“還跟我開起玩笑了。你這小子。這不,年底,去廠大門迎接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p> 說著,三人已經(jīng)走近。
“廖處長你好?!睂幜卣泻舻馈?p> “你們倆認識?”廖處長右手來回指指兩人。
“當(dāng)然。廖處長不會,這個也要管吧?”
廖處長并未搭理夏林飛。而是笑瞇瞇溫柔地看著寧霖問道:“你有幾天未上我家了。什么時候再來?”
寧霖紅著臉趕緊解釋道:“這不要放假了,事有點多。節(jié)后去,我給陳姐說過了?!?p> “是嗎。嗯,知道啦?!?p> 夏林飛很不喜歡他那眼神。本想幫寧霖回絕??捎钟泻芏囝檻],只好在旁插話提醒道。
“廖處,還不抓緊些時間。別讓領(lǐng)導(dǎo)等你喲。小心帶帽子。哈哈......”
“你這鼻小子?;仡^找你算帳?!?p> 說笑著廖處往廠大門大踏步走去。
寧霖也向夏林飛擺擺手,往車間方向而去。
夏林飛站在原地望著寧霖的背影,雖然剛才明明是自己贏了,可心里還是有些難受。還有那個廖處長,那眼神怎么看著怪怪的,讓人渾身上下不自在。難道今天是自己哪里不對,胸膛總是堵得慌,到的是哪里難受哪不對,也說不出來,真想到高山頂去放開高聲喊兩嗓子,興許能讓自己舒坦好受些。
寧霖回到車間,心里總是像吃了苦瓜般難受,她不喜歡這個菜。太苦。這王維松剛來,幾年才見一次面沒說上兩句話,說走就走了,連王維芳現(xiàn)在的情況都沒來得及問。寧霖心里自然有些抱怨。趁人沒注意時,偷偷翻閱了下集郵冊,除了一些他說的首日封,新的連票,單張五、六十年代老郵票,香港郵票,還有一些其他外國郵票。也不知他從哪弄的,對寧霖來說想都不曾想的事。竟然還夾著一枚漂亮的獎?wù)隆?p> 這本集郵冊和那獎?wù)乱簿鸵恢卑殡S她,彌足珍貴似如和壁隋珠。
自從王維松來見過一面后,一連好幾天寧霖都是悻悻地不開心,做什么事提不起精神來?;氐綄嬍易钕胱龅氖戮褪菑乃莻€木箱子衣服下面最底層里拿出集郵冊,翻閱許久慢慢欣賞,手里撫弄那枚獎?wù)?,這個時候臉上總能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樣一直持續(xù)到快放假前兩天,心里才慢慢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