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設立在皇帝的行宮之旁,由巍峨的建筑群組成,皇帝不在,大都督就是老大。
郗鑒有上百名幕僚,文武兼?zhèn)?,有的已?jīng)任職,比如曹掾長史參軍司馬之類,有的只是清客,混吃閑談,偶爾卻也會有精彩的論斷。
郗鑒接風席上讓幾名最親近的幕僚作陪,開席前大家相互做了介紹,然后落座,大都督府逼格高雅,眾人邊喝邊聽音樂看歌舞之后才正式聊起來。
郗鑒道:“各位,徐謙年青有為又淡泊名利,兩次重創(chuàng)胡人,三讓太守之位,老夫?qū)ζ浞浅P蕾p,準備讓他擔任司馬一職,希望各位與他相互配合,把我們徐州軍管理得更加出色!”
又要當司馬了,不過這個司馬的含金量可比飛云堡的大得多,飛云堡的司馬是自封的,這里的司馬是朝廷掛號的,且管理軍隊的人數(shù)大不一樣,徐州軍有好幾萬人,當然司馬和飛云堡一樣也有好幾個,徐謙被任命為前軍司馬。
如此年青就在大都督府中擔任如此要職,在場幕僚不禁對他側(cè)目。
長史郝志多次推薦弟弟擔任司馬不得,他自認為弟弟博通經(jīng)史,才華橫溢,沒想到被這么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捷足先登了。
“徐司馬,風聞閣下年紀輕輕就立下不少戰(zhàn)功,而且皆是以少勝多,殺敵以百千計,在下佩服之至!”
如果真的認為郝志在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他為人頗為尖酸刻薄,談論時擅長先揚后抑,對于新來之人必定羞辱一番,比他晚來的幕僚都吃過苦,因此他們對徐謙露出或是同情或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徐謙一抱拳,對他的贊揚表示回復。
郝志本想年輕人一定心浮氣躁,禁不住夸獎一定會沾沾自喜,沒想到他卻顯得少年沉穩(wěn),原來準備讓他戒驕戒躁的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他腦子一轉(zhuǎn),換個方向。
“徐司馬能夠出奇制勝,一定飽讀兵書,然而時風之下,談玄論道乃是要務,不知徐司馬對名教與自然和有無之間的關(guān)系有何高見?”
名教與自然,有與無的關(guān)系,這是魏晉談玄的兩大主題,多少名士為此展開了口水戰(zhàn),甚至沒日沒夜地辯論,廢寢忘食,能夠把對方講得說不出話來就是勝利者。
這種談玄高深莫測,超脫一切具體事務,屬于形而上學和哲學范疇,對解決具體問題毫無用處,但卻是評判一個人是否能稱為名士的標準。
然而外人不知道的是,郗鑒是個忠實的儒家信徒,對空虛的談玄論道極其厭惡,曾經(jīng)有個賓客想入大都督府,為了展現(xiàn)自己的能力,見面就唾沫四濺地談論名教和自然的關(guān)系,手舞足蹈竭盡全力地把自己所感所悟發(fā)揮的淋漓盡致,郗鑒忍耐著,聽得昏昏欲睡,那賓客卻自以為這是自己發(fā)揮得最好一次,結(jié)束后滿心期待著獲取一個利祿豐厚的職位,結(jié)果可想而知,被郗鑒找了個借口拒之門外。
郝志此舉實是想引徐謙入坑,讓他大談玄理,激起郗鑒的反感,他盡管與徐謙無冤無仇,但是只要他看誰不爽,該害的他一點不會手軟。
徐謙來見郗鑒之前看了一些和他相關(guān)的資料,知道他的思想和時代有些格格不入,傳統(tǒng)的忠君觀念在世家大族之中已經(jīng)淡化,他們談玄,強調(diào)名教本自然,君主不過是一個過程而已,可是郗鑒對朝廷忠心不二,在這個君主受制于世家大族的時代,常有主辱臣死之憂。
所以徐謙才不會傻到在他面前談玄……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談玄……當然,他也不能顯得沒有文化的樣子,他說道:“談玄析理,可以鍛煉人的思辨能力,我也學過一些,不過總得沒有超出前人和當今名流的水平,所以就不獻丑了?!?p> 郝志有些失望,不過還是希望徐謙“發(fā)揮”一下。
“徐司馬,有時候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
謙虛你妹!
“郝長史,在下年紀尚輕,玄學意境高遠,我實在無法深刻理解并且闡釋,這就像竹筒里本沒有水,你一定要我倒出一杯,我如何可以做到?”
郗鑒一直沒有制止郝志是因為他也想對徐謙了解更多,如今見他在玄學上確實沒有多少見解,心里反而喜歡,若他是一個務虛空談之人,他必定不會長久重用。
“郝長史,既然他說不會,就別逼他了,老莊這種東西,少接觸為妙!”
郝長史道:“大都督說得對,在下問得太急,自罰一杯!”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旁邊侍女剛給他倒?jié)M,他又發(fā)問道:“徐司馬對玄學不懂,那么對儒學必定有所研究,能被大都督看中之人,豈會胸無點墨?”
你徐謙總是要對儒玄之一發(fā)表看法,否則就是不學無術(shù)之徒,玷污了大都督的賞識,而你的所說之中只要有一絲不合大都督心意,惹起他的不快,我郝志就覺得爽快。
郗鑒豎起耳朵,想聽聽他關(guān)于儒學的見解。
如今社會上很多傳統(tǒng)的儒學大宗都不得不開始接受玄學思想,形成外玄內(nèi)儒的思想,可見儒學已經(jīng)成了藏藏掖掖的東西,名士們都崇尚自然無為,而這種思想恰好符合世家大族的利益,他們希望皇帝無為,那樣他們的家族就可以維持特權(quán),一直繁榮昌盛下去。
只有郗鑒不合時宜地尊君愛君,一心維護皇權(quán),他是時代的孤獨者,他希望大一統(tǒng),可是做不到,轉(zhuǎn)而追求平衡各大家族的勢力,至少做到表面上的“大一統(tǒng)”。
徐謙明白郗鑒的心思,他也看出來郝志一心想要他說錯話,他討厭趨炎附勢,可是此刻他卻偏偏要投其所好,讓郝志不能得償所愿。
“我一向把自己當作儒家弟子,可是汗顏不能真正做到,但是也絕不會做一個偽儒,如今天下分裂,中原淪喪,當權(quán)者不思忠君報國,一心只為家族私利,敗壞道統(tǒng),肆意斷章引我儒家經(jīng)典編制家訓,一切局限于齊家,而對治國平天下不聞不問,放浪形骸,嘯聚山林,淪于匪類一般,是可忍孰不可忍!”
編制家訓在社會上非常流行,其內(nèi)容一般是規(guī)勸子弟如何學習如何做人,一切以家族的興衰榮辱為目的,很少提及忠君愛國的思想,這倒本沒有什么,可是一旦用它替代儒家經(jīng)典,使子弟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就完全與儒家思想背道而馳。
至于放浪形骸嘯聚山林,則是名士按照玄學提倡的的無為放任自然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儒家不斷要求修身抑制欲望適應社會的主張完全不同。
他這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在場也有不少玄學名士,聽得羞愧和憤怒的都有人在,有些人想發(fā)作,可是他們知道郗鑒喜歡什么,因此只能對徐謙怒目而視。
果然郗鑒激動地站起來,端起酒杯走到徐謙面前道:“眾人皆醉我獨醒,老夫今日又多了一個知音,來,老夫敬你一杯!”
徐謙一仰脖子喝下,偷偷看了一眼郝志,只見他一臉失落,他大概沒料到一個少年會有這樣直擊大都督內(nèi)心的見識。
酒宴之后,徐謙被冠上了儒家死士的稱號,在那些玄學名士心中,鄙視地稱他為儒家走狗。
郗鑒對徐謙更加滿意,把他和郝志召到書房,并且提拔他當主簿,掌管軍隊財務,這本來是郝志的職責之一,如今要他轉(zhuǎn)移給徐謙。
財務管理是軍隊的核心工作之一,是個肥缺,郝志對徐謙一個剛來的新人就接手財務非常不滿。
“大都督,財務乃軍隊命脈,怎可交給一個尚未知根知底之人,況且我斗膽猜測徐謙對財務一竅不通,屆時賬目混亂不堪,不利于大都督管理軍隊呀!”
郗鑒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一個懂得儒家精義的人人品不會壞到哪里去,至于不懂財務可以學嘛,具體做賬之類有你以前培養(yǎng)的人來做,他只要統(tǒng)籌管理即可,你是我這邊的老人了,要好好幫助他!”
還好好幫助他?老子不給他使絆下套已經(jīng)不錯了!
他知道郗鑒一向言出必行,任人方面用人不疑,盡管做了努力,也無法說服他不用徐謙做主薄,所以轉(zhuǎn)而態(tài)度一變,說道:“大都督用人之道實在非我等所能企及......徐兄,以后多多關(guān)照......如此年輕的都督府主簿,徐兄真乃天下第一人也!”
伸手不打笑臉人,徐謙也回說了幾句好話。
郝志出來后,就往城外軍營里跑,有幾個將軍和他關(guān)系密切,這些人平日里經(jīng)??丝凼勘婐A做假賬,郝志不僅隱瞞不報,還給他們圓謊,以此來拉攏和他們的感情,如今財務大權(quán)旁落,徐謙的能力和態(tài)度不明,他需要提醒他們收斂一下。
幾個將軍得知這個消息后非?;艁y,郗鑒一向治軍嚴明,愛兵如子,若是被徐謙翻出舊帳查出他們貪污,恐怕后果不堪設想。
于是有將領懷疑郗鑒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所以要對付他們?
追隨郗鑒出生入死的將領有許多,有些人保持著初心和簡樸,有些人滋生了驕傲和奢靡。
將軍們的這種猜忌正是郝志希望達到的效果,其實郝志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大晉東海王司馬池的臥底,他的任務就是匯報郗鑒的重大行動,打入郗鑒軍隊內(nèi)部,拉攏一批人將來在適當?shù)臅r候為東海王效命。
東海王是當今皇帝的皇叔,如今皇權(quán)不振,世家跋扈,他的目標就是要利用各種勢力振興皇權(quán),并且將當今皇帝取而代之。
郝志安慰那些將軍,說大都督未必是要查他們,否則不會派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當主簿,大都督想磨練他的意圖更明顯,或者即使那小子為了邀功請賞而主動查舊帳也沒什么可擔心,他記的賬非常復雜,徐謙肯定理不清。